《众矢》坞妄

91、第 91 章 我允许你跟我谈条件。

　　人在极端糟糕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快速思考的原因只有一种，因为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在感受到完全的依赖时才会性情大变，体现在每一处的细枝末节的无理取闹里。我们一般把这种情况称作恃宠而骄。

　　程祁对于我再度失声十分愧疚，第一周治疗期几乎对我寸步不离。二度失声让我吃饭时更加困难，我抗拒医生鼻饲的提议，嘴也挑，国外的食物本来就那几样冷食，没几天就想念国内的温汤热水，因此看什么都没有胃口。

　　程祁中间把我换到厨房更宽敞的酒店，变着法捣鼓我能吃又同时满足我胃口的饭。

　　我坐在医院病床上画画时，他就在旁边的小卧室里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或者开会，整日整日的守在我身边，一个眼神就知道我要什么，没过多久整栋楼都知道我有个很爱我的“未婚夫”。

　　当然，这个未婚夫的名头不是我叫出来的。

　　两周下来，每日少食多餐，一天五顿的滋补，非但没瘦，还胖了四斤有余，就连主治医生都说我气色好了不少。

　　大概没人抵得住恨不能把我头发丝都精养起来的照顾，穿双袜子是不需要我弯腰的，抬抬手程祁有力的手臂便偎了过来给我做支撑，一来二去，娇气的不止是肠胃，脾气都跟着见风使舵的涨了几分。

　　“不是都过了治疗阶段一期吗？还戴这玩意儿做什么？”

　　我掀翻他递过来的雾化面罩，把打好的字杵到他眼前。面罩呼啦砸在地上，塑料导管软塌的垂在地面。

　　程祁指骨碾过眉心，俯身从地上捡起来，对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护士说：“麻烦换一个新的。”

　　护士走后，程祁在医疗器械架上拿出来一个类似烟斗形状的治疗器械，走到我面前，说：“面罩戴着闷，用口含器吧。”

　　面罩他还能帮我举着，口含器却要我自己维持一个姿势十五分钟不能动。我僵硬的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男人的嗓音比我的一日五餐还要清淡上几分。

　　“张嘴。”

　　我瞪着他不近人情的脸，眼眶慢慢的红了。这两周禁言节食、吃药雾化的生活让我如同坐监，从口中开始到胃里都是苦的，舌苔根部像被药味浸透了。

　　不知道是不是近期的治疗起效了，喉咙异物感虽没有消失，却又干又痒，夜晚觉深时都不舒服，还要忍着不能轻咳缓解不适。口服的白色药片总会有些粉末沾黏在咽喉，粉末化开后，苦上加苦。

　　见我脸上变了颜色，程祁放下手中的东西，轻叹一声，在我床前坐下：“阿弋，我们说好的，最后三天，忍耐一下，好吗？”

　　说得轻松，这活受罪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

　　快速敲字，我要回国。

　　程祁摁下我举起来的手机，摁灭了我的希望：“暂时不行。”

　　我躺下来，捞起被子，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中间护士走进来，递给程祁新的面罩，看了我一眼又默默的退出去。估计不到明天，护士站就又会传出我骄纵成性不肯配合治疗的言语出来。

　　半晌后，我听到他的声音。

　　“你配合治疗，我允许你跟我谈条件。”

　　我顿了一瞬，转头看他。

　　“只许一个。”程祁回望着我贪婪的目光。

　　我没动，眼睛不眨的继续看。

　　“说话算话。”程祁把面罩递到我眼前，又道：“绝不反悔。”

　　虽然小气了点，不过一个也比没有强。我认命的接过面罩，任由他的手帮我扶着，哄着自己开始十五分钟的雾化治疗。

　　还是……苦不堪言。

　　雾化时长持续多久，我就皱眉皱了多久，心烦了多久。

　　再忍几天，几天就好。

　　程祁对着手机开视频会议，我在外面的病床上临窗画画。画累了，就在窗户边张望楼下的远景，这个单人间的VIP病房是程祁托关系换的，窗户很大，午后的阳光晒进来落处大片的光影，只是看着就会心情舒畅些。

　　医院楼下有很大一片草坪，回暖的时节里，午后总是会有很多人在下面散步遛弯，或者坐草坪上晒太阳。

　　经过客厅，我看了眼，举了下手里的平板，打字，我下楼晒晒太阳。

　　程祁一手举电话，快步走来，嘴里没停，另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拦在门口。

　　“……谁负责安装，谁负责写控制代码，第一步校准做什么，第二步测试做什么……你这周给我一份精确到小时的规划方案。不要怕细，越细越好。”

　　“嗯……记得把采购进度表和简历发我……”

　　挂了电话，程祁公事公办的口吻不自觉的低了下来，长时间的开会让他语调哑了一瞬：“我陪你。”

　　“你忙完了？”我不确定的问：“我只是在楼下，你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我，不会乱跑。”

　　程祁根本不听，先一步越过我的肩膀打开门：“走吧。”

　　坐在草坪一角，阳光晒进后背和发丝，暖意融融的让人想笑，程祁从下电梯开始就一刻不停的接电话，直到我享受了二十分钟的阳光后，他才落了声音。

　　我转头看他低头翻着页面的手指，突然问道：“这些年很辛苦吧？”

　　程祁刚好结束工作，熄屏后望向我：“怎么这样问？”

　　不知道，就是想问。

　　学生时期大多心思恪纯，看不出来什么分明的家境，后面分别的那八年里，向上求学的同时还要兼顾事业，陪着老师在声色场所里应酬，面不改色的一人撑过一年又一年。

　　看不完的文献，写不完的论文，做不完的项目和研究……走过泱泱四季，除了身体躯干撕扯肌腱血肉般的长成为男人身姿，好像身边只有这样一位老师不离左右。

　　孙旭与他，确实恩重如山。

　　而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放弃多年攀爬努力得来的事业去选择我，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坐拥上亿的身家。

　　十六年的汲汲营营小心谨慎，是我不曾参与的个人厮杀，直到如今被阳光晒着半张面容的程祁，眼底温柔得如同化了水。

　　我沉浸他的深情许久，此刻晃觉出他身上的可怜。

　　我竟从未站到他的角度上考虑过，如果我是霍匀，我也会想劝他放弃我。

　　“你的朋友们都很不喜欢我。”我问：“你知道吗？”

　　程祁神情一懵，似乎没有想到我突然抛出来这个话题。接着，他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轻轻蹙眉：“这次和唐芙侨重新联系上，在我的意料之外。”

　　这下换我怔住，这个名字，除了半月前的解释，再度提及到我们面前。

　　他以为我说的他身边的朋友指的是唐芙侨么……

　　“她永远不会成为你该在意的对象。”

　　光线从侧面过渡而来，落在他高挺的鼻侧和眉弓上，强烈的明暗交接的光影让他的脸生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来，我的心脏狠狠一跳。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罗弋。”他身子偏了偏，轻声念出我的名字：“我真的不知道你等我这么多年。”

　　“抱歉。”

　　这两个字念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带着缱绻的难过，我的眼睛霎时湿掉了。

　　抱歉的是什么，我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大概是十几岁那年我的从未改变，而较于我，那四年难以磨灭的日子里对他来说却动摇了。

　　一念既起，就有了后来的唐芙侨发来的照片和数年的牵扯不清。他是觉得四年的时间对他来说太短，又太漫长，短到不足以证明他对我的长情，漫长到四年间里每一次冗长的呼吸都含着痛意。

　　太痛了，喋喋不休到需要立刻、马上的给予回应。

　　霍匀的反对算什么，孙旭的反对又算什么，不过都是动摇那一瞬的万念生。如果没有恰巧遇到普林斯顿的那张画像，是不是就会就此沦落，再也没有相见的那一天。

　　他望着我的眼神，似乎在说，是他对我不起，而我，无需为此感到愧疚。

　　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是常绮珊。

　　“你在国外遇险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告诉我？”

　　她质问的声音不小，我接电话的时候已经下意识的按下了减音键，还是一字不落的听在了程祁耳中。

　　我遇险这件事情，只有阮棠知晓，我身上绑定着她给我的定位，这是从我开始查孙旭的时候就商定好的。

　　我自知里面大多设险，所以早几年便留好了退路。

　　没想到这几年绮珊却和阮棠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

　　我颇为头疼的开口：“我没事……”

　　“你什么时候回国，在那治嗓子还要多久啊，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过去了……”听着她的啰嗦，我大概也听出来一些隐藏的苗头。

　　“珊珊。”我放轻声音打断她：“我真的没事，你听我的嗓子不是好很多了吗？”

　　常绮珊瞬间湮灭了声音，那边陷入了沉默。

　　很快的，那边便挂断了电话。我莫名其妙的看着黑屏的手机页面，无奈的叹气。

　　回头时看到程祁脸色有异，追问过去，他想了想，说道：“除了常皓，她从来不让别人这么叫她。”

　　这么叫她？叫她什么？珊珊？

　　我一时噎住。

　　我印象里，确实很少这样称呼过她，近乎没有，倒是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忌讳。

　　程祁又道：“她父亲的事一直都是她的禁忌，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谁这么上心。”

　　“那是她父亲，她上心是应该的。”

　　程祁：“我说的是，对你上心。”

　　“何书韫又算是你什么血脉相连的人，值得你这般大费周章的为她铺路？”

　　我望着程祁的眼睛，何书韫三个字一直都是我们之间的禁区。程祁第一次提到她是想要给她介绍心理医生，第二次提到她，是在酒吧的威胁。

　　第三次便是现在。

　　好像很多年前，他就想这样问了。

　　“关系就是关系，太讲究血缘，不是很功利吗？”我笑了笑，说：“有血缘的父母尚且不能用亲情绑架责任，没有血缘的朋友，照样能开山劈崖的砸出一条路。”

　　“你和孙旭，不正是这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