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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但我知道,我们来日方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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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十二月干冷的不像话,大片洒下来的光源没什么温度。即便在这里待了这样久,仍然不适应沐浴阳光下穿着厚重外套走出来的人,强烈的违和感。
程祁驱车来到了实验楼,李序一早便在上面等,把早餐塞到了程祁手里,两人往实验楼并肩走去。
李序张口呵气,跟着程祁的脚程走:“老师,我按照您上次组会的建议,改进了我们数值模拟中关于‘轴子场在冷却流中演化’的算法。”
“考虑进宇宙早期暗物质晕的合并历史后,那个预测的信号特征变得更加清晰明了了。”
程祁安静的听着,眉眼略略下垂,神色专注:“很好。暗物质不是静止的,在宇宙结构的形成过程中,自身也在经历着聚集、坍缩、甚至可能产生内禀的动力学过程。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超级计算机在当今的观测数据中,寻找它遗留下来的证据。”
“这个十二月……”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理论物理中心大楼的方向:“SKA、LHAASO和DESI的数据都在这个季度有集中更新,我们的模型正等着用这些最新的数据来检验。”
李序感受到一种紧迫和兴奋:“我明白了!那我今天就把优化后的模型,放到新到的SKA校准数据上跑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大楼门口,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暖风扑面而来:“走吧。”
“老师,等等——”
程祁转身。
“您两天前让我订的去罗马的机票,去参加意大利格兰萨索的研讨会,昨天因为低温探测器那边改签了。”李序犹豫着问:“需要帮您改到几号?”
等了三周,才等到现在这么干净的数据环境,暗物质的信号可能就藏在接下里的几十个小时的数据里,下午的液氦补给是关键时刻。
“王工因病请假了几天?”沉吟片刻后,程祁问。
“三天。食物中毒后还在打吊瓶,床都下不了。”
“这样,我守在控制室。我会给格兰萨索的会议主席卢比奇教授写封歉意邮件,研讨会……”程祁缓慢的下好决断:“取消吧。”
李序脸上闪过震惊:“取消?老师,这个会议您准备了很久!取消的话……”
男人深深闭了下眼睛,所有的事情都凑巧感到一块去了。
了解整个系统状态的熟悉工程师因病请假,低温探测器又处于数据采集的黄金窗口期,这种关键档口,他不能把整个实验的命运交给自动程序和几个实习生。
“可是意大利那边……”
程祁已经转了身,朝实验室走去:“研讨会每年都有,可是一个完美的实验状态可遇不可求。就这样定了,我会把报告全文和视频解说发给他们,请他们代为展示。至于现场的学术交流……”
“或许你可以借此机会,由你代表我们去一趟,全权负责现场的讨论和提问。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锻炼。”
李序脚步停在原地,似乎兴奋过了头,他一走一停,程祁不得不回头看他。
年轻人脸上的兴奋还没有消散,就听到他说:“可惜了,如果老师去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还能去米兰看看师母。”
半晌后,男人缓缓的背过身子,李序这才发现这位三十出头就任职教授的恩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消瘦了这么多。
一向温雅的面容上何时开始绷出凌厉的线条,别人发福发腮的年纪,眼前人好似全不沾边,不仅气质不如以前随和亲人,举手投足间反而捎上了些沉郁出来,沉甸甸的压在那双眸子里,叫人揣不透其中含义,盯久了反而生出畏怯。
“走吧。”男人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似乎还没有他一个旁人觉得惋惜:“还要赶时间。”
……
复工后的我快速投入到了工作当中,景漪见到我后皱了下眉,不是给你了三天病假?
“已经好多了,没什么大碍。”
景漪扫了眼我上下,顺口来句:“你也是学艺术的,每天穿成这样。”
“……”
嫌弃完毕后水灵灵的走了,有种看我不顺眼但实在找不到损我的理由,搞上了人身攻击。我回头看了眼他,又低头扫了眼我的穿着。
这个季节的米兰天气空气潮湿,天气阴冷,整月有一半的天数都在下雨,或许是刚发完烧,总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冷,加上这边昼夜温差大,羊毛衫外面裹了件防风涂层风衣,脚上蹬了双及膝防水鞋。
即便在暖气开到最大的场内,帽子和手套都没有舍得摘下来,昨晚刚洗的头发被压变形,混乱干燥的贴在脸边,腋下夹着个内胆包,里面是几个画本画笔还有iPad。
想起来何书韫说我天天穿得像个拾荒老人,还是带痨病的那种。
不过也没有那么夸张吧,这鞋子是和衣服不搭,但是好歹保暖啊,不至于湿脚。我又不是有上镜需求的模特,要什么漂亮样子。
Lucien路过刚好听到,上次经过Lean的亲手教导,他手底下的方案得到调整后被狠狠认可后,人就好像跑上正途的马,每天都干劲十足,场内只是穿了单件开领毛衣,也不见缩脖子耸肩。
“弋姐,别听秀导乱说。”他的声音一点也不隐晦,也不屑别人是否听到,大大方方的打量一眼我,眼睛亮亮的:“你很有少年气!虽然脸色憔悴了点,但是有够阴郁美。”
Lucien是中外混血,又帅又高,身材却薄弱,很会穿衣服,又年轻,如果不是太有想法和创意,就凭他动不动就缺斤少两的出席会议的次数,早就被Lean开了。
见我无奈的摇头,他不肯放弃:“真的,你跟我一样大,看起来却像十七八的……”看我脸色后,又说:“……也没有那么夸张了,你之前在场内整天穿着黑色卫衣,也不爱说话,瞧着确实很年轻啊。”
大概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年纪轻,他说话口无遮拦,也不屑虚与委蛇,身上有种病态的执拗,这种人一般都不会奉承,有什么说什么。
看我还是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姐今年二十七八了,小子。”我拍拍他的肩膀,想端出副长者的架子,跟他大眼瞪小眼足一分钟后,叹口气离开了。
下午两点十分准时开启倒数四周的整合会议,景漪捏着一支笔指着荧幕说:“公关部可以启动媒体和嘉宾邀请了,确认首批重要嘉宾名单汇总给我,服装部除了提交最终的服装系列清单外,可以开始准备试装所需要的样衣。”
下面开会的人边听边做记录。
“插画组,海报和核心视觉的最终草稿,跟进一下等待反馈。”景漪的视线落到了我身上:“你这两天辛苦一下。”
“负责嘉宾肖像的插画师是哪一位?”
我旁边的一位女生抬手。
“Lean,你和品牌市场和公关对接一下,让她把媒体肖像和社交媒体稿,出个九宫格给我。”
景漪语速很快,几乎是上令下达,会议开了两个小时,一句扯皮的废话都没有。确认主题和秀场氛围和各部门的人、财、物资源到位且没有问题后才散会。
前两天生病时的不在状态,似乎都随着一口气睡了20个小时后,疲惫消失殆尽,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到了第二天一点也没有大病初愈的萎靡和迟钝,反而越干越精神。
有些事情,越往上爬越顺畅。我以为一直向上艰难喘不上气的那段路,是因为害怕,害怕疼痛没有尽头,坚持没有结果。其实走过了就能发现,那只是一段路,那晚的痛哭也只是一晚而已,走过了,便过了。
日后遇到比那天还要难熬的事情,也不足以让我们再掉下一颗吃苦受罪的泪。
只是程祁的电话再也没有响起,而我等来的,是他的学生,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李序。
我与他见面不多,听程祁说过他也算是天赋异禀,二十岁便研究生毕业,在学校的论坛课上被程祁相中,跟在程祁身边许久,是得力的助手,两人相处极具默契。
我还没完全认清辨对面人的五官,在场内待久了,总觉得熟悉,却匹配不上工作环境里的任何一张面孔,直到那声师母叫出声。
他站到我面前,挡住我不少光线,眼睛发出晶亮的光。我手里正拿着平板,转头对身边人说出去一趟。
Lucien见我走到大门,扬声道:“别忘了晚上四点的会。”
虽然不知道李序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也不知道来找我的目的,我还是带他去了楼下的咖啡店,距离晚上开会还有两个小时,应该足够了。
男生见到我似乎很激动,又有着因为直接关系人程祁不在场而刻意压制的激动,坐下后他还有点局促,又有点兴奋,双手接过咖啡:“谢谢师母。”
“叫我罗弋吧,叫‘师母’总觉得在抬我辈分。”
李序挠挠头,“这不合适……老师会不高兴。”
“程祁叫你来的?”
李序正色道:“也不是,老师前两天本来要来的,但是因为我们的实验项目工程师临时生病,老师实在走不开,就让我来开研讨会了。”
我捏着咖啡的指尖骤然泛白。
“真的。”李序见我沉默,以为我不高兴,继续解释道:“老师连那天来罗马的机票都买了,但是实在……老师说让您别生他的气。”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明白过来,李序并不知道我与程祁的内情,还以为我们多恩爱如许,单方面认为程祁要来的消息肯定会首先通知我,结果在我这里爽约,从而认定我会不开心。
孰不知,那晚高烧哭诉后,我的消息也没有得到及时回复,对于他订过机票要来意大利这件事,根本无从知晓。
我轻笑一声,“最后这句话,是你们老师说的?”
李序的脸腾一下红了:“啊……老师不会轻易表达这些,但是我就是能看出来!师母,您和老师是不是吵架了?”
“怎么这么问?”
“老师他的状态不是很好,虽然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可就是感觉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
程祁……不好吗?
“其实从老师前两年在国外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回来后都没有怎么见他笑过,最开始我还以为他和孙教授吵架的缘故,后面就发现,老师好像一直都心情不好……”
“师母,老师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回来后,别说李序,就连我都很少见到他笑。
“他和孙旭教授吵架?”我倾身:“什么时候?”
李序没有在意我忽略他的问题,专注的思索:“出国前就在吵,据说国外的时候两人冷战了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说话,中间貌似还……动过手。”
“孙旭打他?”我嗓音发紧。
不是孙教授,不是孙旭教授,而是直呼其名,李序跑马场的脑子终于被这两个字刺激的回神,喝了口咖啡:“这我……也不太清楚,老师没和您说吗?”
上一次见到他和孙旭,还是在家里的见家长那次。程祁在他身边端茶送水,毕恭毕敬,两人和睦的跟什么似的,原来国外还有这层缘故吗……
程祁,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见我面色不虞,李序赶紧转移了话题:“老师让我来,是让我送您东西的。”
他从随行的公文包里拿出个袋子,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也不拆,直接塞到我手里:“师母,老师说一定要亲自交到您手上。”
李序把东西交到我手上后就急匆匆离开了,生怕我再缠着他问什么似的。
回到场内后我整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是李序说过的话。
直到晚上回到公寓,我给何书韫打完电话后,在厨房煮了个意面,程祁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间打来的。
我恍惚一瞬,按下接听键。
“东西收到了?”
李序还真是实时汇报啊。
“收到了。”我搅着锅内软下去的面。
“喜欢吗?”
四方礼盒内是款看不出来牌子的手表,盘面布局低调,精钢的表壳,黛蓝色鳄鱼皮的表带,表圈采用深灰色陶瓷镶嵌,剑形的钻石抛光指针,在光线下散发出悠长的午夜蓝的光芒。
颜色、质感、风格,设计款式、尺寸大小,都是我喜欢且适合我的。
“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生日那天刚好在国外,为此,景漪和何书韫还专门给我办了场派对。
那句‘你两天前要来看我’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似乎知道我晓得了,也不解释,大概李序都告诉他了吧。
“这是我第一次送你礼物。”
“很抱歉,有点迟来。”
我搅动意面的动作顿住。
“但我知道,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