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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心思又活泛了,是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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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漪的脸色不好看,嗓音疲惫:“张总,项目启动了五个月,所有环节都已确认并进入执行尾声,现在叫停……”
张总打断,语气平稳,却透出不能反驳的强硬:“我知道,这几个月你们辛苦,但集团刚完成对‘URBAN PULSE’的并购,为了长远考虑,未来我们将强调‘品牌矩阵’的共融性。《风蚀》的解读太古典、太沉重,我们需要注入‘都市活力’与‘街头基因’的元素。”
“请张总定义一下,您需要的‘都市活力’和‘街头基因’具体指的什么?”
张斌看过来,专注回答我的问题:“就是打破这种单一的、灰蒙蒙的叙事。风蚀不应该只是在荒漠,也可以是城市里被涂鸦覆盖的旧墙,是风雨侵蚀下的金属质感。”
“我要你们在现有的画面里,融入荧光色的涂鸦笔触、破碎的几何图形,甚至一些赛博朋克的光影,在这个基础上让整个调性潮起来,更贴近年轻化。”
直言不讳的话让我的心一沉又一沉,这个要求,等于要在一首完整的交响乐里强行插入电子摇滚段落,一样的不伦不类。
景漪淡无表情的摇头:“这不可能,张总。秀场的音乐委托作曲家为‘荒芜感’量身定制,模特的妆容也是相对应的‘尘沙效果’,您要的荧光色和赛博光影,会让我们过去五个月的所有努力直接作废!”
张总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完全没有把难题当作难题,好心的给出了解释:“所以才是融合,而不是推翻。景导,集团的战略就是要打破旧有的边界。”
他一口一个集团,听得我胸口冒火,资本稍稍动一下手指,就能让一群人的努力打水漂。
“小罗老师,我研究过你这几年的作品,以你的才华实现这种跨界融合应该轻而易举。”张斌不容置喙道:“我给你五天时间,完成核心视觉的改造。”
我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口吻很淡,眼底淡漠:“张总,您的要求在商业上或许很有价值,可在艺术上很外行。”
一句话,让空气凝固。
似乎这个时候,张斌才开始衡量起来自己的决定,由此细细盯着我,没说话,眉心紧拧。
“首先,我的合同里明确约定,我对最终作品的艺术完整性拥有否决权。除非我们能共同证明这十天内的临期修改可以提升其艺术价值,否则您刚才的提议,就是纸上谈兵。”
“其次,这套《风蚀》视觉在两个月前就已经通过媒体向全球发布预览,获得了《Novem》和《Aethel》等顶级媒体的报道和赞誉。您现在要加入涂鸦和赛博朋克元素,媒体会如何评价品牌的决策力?只凭公关就能捂嘴吗?”
我尽量公事公办的平静道:“到时候媒体会锐评,儿戏,混乱。这损害的是品牌积累了数十年的专业声誉。”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您无非是想用这场融合了‘URBAN PULSE’基因的秀,去向集团证明您此次并购的价值,不是吗?”
“也许您需要的不是更好的秀,而是属于您的个人政治符号。”
“啧。”景漪恰到好处的低叱:“怎么说话的?”
我的话很直白,直白的难听。
我身体前倾,转动手里的笔,依旧盯着张斌:“但是张总,您有没有算过一笔账?”
张斌脸色阴沉:“你什么意思?”
“毁掉一个已经投入五个月、预算近千万、业界期待值拉满的项目,其失败的风险和带来的声誉损失,与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新总监所能带来的潜在收益相比……您认为集团的董事会,会站在哪一边?”
“您是想带着一场成功融合的秀去邀功,还是带着一个‘搞砸了经典项目’的污点去述职?”
景漪:“罗弋,够了。”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冠冕堂皇的借口,直指权力斗争的核心。
景漪不咸不淡的瞪完我,转头对张斌拿出数据说话:“张总,罗弋话糙理不糙,秀票已全部被全球买手和媒体预订一空,现在任何颠覆性改动,都会引发技术上的坍塌。”
“如果您坚持,我需要您签署一份书面文件,明确承担所有因核心视觉变更导致的秀场事故、舆论差评及商业损失的全部责任。”
我与景漪一唱一和,将艺术分歧的矛盾,直接指向商业责任,这位空降的艺术总监脸色青白不定,好像没有料到明明是来下达任务的,到最后举棋不定的反而是他。
一场谈判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谈到最后我的嗓子都发干,双方的态度持僵持不下。中间景漪的助理送来了茶歇,茶水冒着热气,有些烫到了喉口,我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
这样的时刻里,我竟然开始想念放在我手边永远温热的恰到好处的水,只要有他在,就永远不会太热,不会过凉。
张斌沉默良久,我们好耐心的等着他的犹豫。
在五个月沉没成本和巨大声誉风险面前,他这个新来的总监,急功近利的想要捧着功去邀赏,大家都能理解,但很可惜,他的分量还不够重。
许久后,茶杯沿口的热气逐渐散淡,张斌缓和的语气响起。
“我欣赏二位的专业精神和对项目的坚持,也许融合的步子确实不宜在此时迈得过大。这样吧,在主视觉不变的前提下,在秀后的After Party的视觉设计上,我希望看到‘URBAN PULSE’元素的充分体现。这,总可以了吧?”
我与景漪对视一眼,知道这是对方在找台阶下:“After Party的视觉体系是独立的,我可以根据新品牌调性进行创作,这很合理。”
景漪:“当然,张总,这个我们可以完美落实。”
张斌临走前突然回头,看向我:“小罗老师,你很厉害,不仅体现在你的专业领域上。”
后半句意味深长,目的达成,我笑:“张总说笑了,我们的目的始终都是一致的。”
最后景漪客客气气的将人送走了,回来的时候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做得好。”
“你挺擅长谈判的,怎么下午让你来那么怯?”
我没说话,从耳朵里摘下耳麦,举到他面前,低醇好听的声响从里面不疾不徐的传出。
慢慢的,我看到景漪的脸色变了。
沉默几秒后,他夺门而出。
我低笑出声,重新戴上耳麦,“这次项目危机应该暂告一段落了。”
“多亏了你,程祁。”
若不是刚才看到他发来的消息,顺口聊了几句后他给我临时出的主意,现在大概也不会这么如愿。
“是你自己镇定,没有让他看出来破绽。”
我嗓音里是压不住的笑意:“还好有你。”
说完,那边的声音有一瞬的沉默,我本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适,却在他的沉默里一点点变了味。
“就这么喜欢这份工作?”
没有预兆的,他问。
“只是不想让我这么久的努力白费。”视线落到腕子上的蓝色表带,白炽光线下低调的散发着深沉的墨蓝色调。
可如果不是喜欢加持,又有什么理由能让我高压持续输出这么久的时间。没有热爱,就没有坚持。除此之外,我也决不允许有人能轻易的把我五个月的心血夺走。
所以对程祁的感谢,我是认真的。
“你能找我,我很高兴。”
“其实也不是刻意找你,只不过刚好要下午开会,碰巧看到了你的消息,又处于我犯难的时……”
说着说着,隔着电话和几千公里,听到他未变的呼吸,在他的沉默里,我蓦地闭了嘴。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安静的能听到失序的心跳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赶紧解释道:“我……”
那边陡然撂断了电话。
我愣怔两秒后,拨回。
接通——
“又是碰巧?”
反唇相讥。
幼稚……
“我还有十天就回去了。”脚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点颜料,我晃了晃脚,说。
片刻后,那边传来深深的叹息,肯定地说:“我会去接你。”
“我想说的是,这半年……”我小心措辞:“你想明白没有?”
那边静默的等我说完。
“你想明白……这半年里,你真的需要我吗?还是等我回去了,把我们之间的事处理一下?”
程祁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想怎么处理?”
我斟酌用词,后背一阵发发毛:“如果我们彼此都能在没有对方的情况下过得很好,那不如……”
还没说完,那边低低笑出声,几乎一刻间,我手臂上浮现一层鸡皮疙瘩。
“出来半年,心思又活泛了,是么?”
比之方才,低了好几度的嗓腔,散淡冷戾。好像这个人已经站在我面前,威势不着痕迹的随着话筒里的电流席卷而来。
我抬手摁住胳膊上浮起来的细密小疙瘩,“离婚”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最终吞咽回去,刚才被茶水烫到的地方辛辣辣的。
“我……”
再次挂断,这一次,我没有回拨的勇气。
……
五个月的筹备里,躲在国外,躲在米兰,好像天大的事情都能消磨在高压的工作里,日复一日之后,最开始的初衷逐渐殆尽,好像真的可以按捺下去就此不提,然后和和气气的走过半生。
可该来的,总会来。
秀场当天,历时半年的努力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紧迫,果然人在任何环境里生活久了都会习惯的。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秀场开始的前两个小时,Lucien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送进医院,手骨骨折,目前正在手术。
我心脏紊乱的跳动,不敢相信昨天还和我嬉皮笑脸的人今天就进了医院。后台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启动了应急方案,即便这种时候,Lean走路都不见一丝的慌乱。
我满脸防备的盯着面前的Lean:“你什么意思?”
Lean像个永远在一线的万能机器人,嗓音沉着,有种诡异的冷静。
“现在能用专业手绘抓型并且熟悉我们品牌调性的,只有你。”
虽然同为插画师,但是我主负责的无论是海报设计还是单品分解图,都是在iPad完成,可以经过反复撤回、打磨和修改的静态图。
而Lucien负责的完全是相反的动态速写!
临危受命,也要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啊!
“T台模特是动态的,你知道这和我的插画风格性质完全相反。”我瞄了眼场内变换不歇的灯光:“我抓不住那些瞬间……”
桌面上是我完成的笔触精致细腻的海报打印图,线条完美的如同精心雕刻的雕塑模子。
Lean反手捏住手机话筒,语速飞快:“听着,我们没有时间了。动态速写是品牌方极力要求的,早就写在合同里了。我看过你的账号,你会的不止是这些静态的精雕细琢。你美术生出身,即便没有实打实的做过,也有功底在。”
我:“……”
“你就把T台当成动态图,笔误也没关系,不需要追求精细,临场呼吸感懂吗?这和你的内核是通的,只是速度乘以十倍以上。”
我深吸一口气,脑仁都要听炸了。
后台入口传来音乐测试阶段的沉重鼓点,震的地板都在轻微打颤,我调整着呼吸,嗓音发干:
“非我不可了?”
Lean两眼淡漠,一副“你不上大家都得死”的死样:“艾达本来比你更贴一点,但是听到后还没拿笔就焦虑症复发了,现在还在吸氧,另一个男生也尝试画了,笔触僵硬的像第一次发情的驴。”
“……”
剩下的两个插画师一个负责后台氛围的速写,应当是最适合的,只可惜心理素质不好,即便现在临时邀请外面的插画师过来,时间上也根本来不及。
我认命的闭上眼:“Lucien的工作台在哪儿?”
Lean如释负重的捏了捏我的肩膀,快速对着对讲机道:“工作台再往前挪五米,贴近出场口,我要看到模特迈出第一步时衣服的动感。”
边交代边把我领过去,口中不停:“第一组是开场系列,七套,每一套的平均停留时间是四十五秒。记住,抓轮廓的动势,袖口的弧度还有裙摆绽开的刹那,还有……”
我手底下已经抓着炭笔开始在纸张上找感觉了。
“还有。”随着她附身耳语,高奢香水的气味淡淡散开:“你不是在替代Lucien,是用你的眼睛重新解构这场秀。”
我心下一震,这句话让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安定不少。
音乐再度响起,后台灯光骤暗,T台方向传来预热的掌声。
第一声强音炸开,首位模特如刃般划开帷幕。
我的脊背瞬间挺直,炭笔尖悬在纸面之上几毫米。瞳孔里映出流动的光影、旋转的色彩和瞬间凝固又爆发的线条。恐惧还在胃里,此刻却有一种更灼热的、属于创作者本能的东西,从指尖开始迅即燃烧。
落下了第一条线——果断,且毫不犹豫,像刀锋划开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