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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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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日夜的尽头里,炭笔钝头摩擦画面,万籁俱静下空无一人,仿若浑然天地便只如粗糙颗粒下的刷刷声。没有悲喜的日子里,常伴吾身的除了笔墨和纸张的陈香,好像再没有任何的外噪声音做扰。
泱泱四季,斗转星移的年月,未曾放弃转动的手腕下,缠绕的笔触线条时凌厉,时婉转,重重叠叠的与今日相交叠印在一起。
促成今日的我。
突发事件尽管让人紧张,可已经描摹积累太多遍,专注是成事的最好老师。
层叠不穷的十八学士的娇嫩,窸窣成长的墙缝杂枝乱从,深刻俊美的五官形体,肩膀倾斜的角度,布料垂坠的质感,倾斜的礼帽,夸张的耳饰……
炭笔侧锋快速涂抹下,十秒钟,六笔完成。
光影交界处的明与暗魔力一般吸引我勾勒两笔,再勾勒两笔。
秀结束后的二十分钟内,凭借趁热打铁的瞬间记忆,标明最后一处的动态关键词的标注,放下褐色的彩铅,抬头时,轻轻握住另一只手的颤动。
原来,不是不紧张的。
补上最后一张的画像,这一张上面没有任何的笔注标识,是十分钟前的模特,步态专业有力,脸上是铿锵的力度。
灰金色的长发,发间嵌有透明石英砂和微缩金属碎屑,灰蓝色渐变至无瞳仁的全白,凝视远方微微失焦的眼神,睫毛上覆着银色沙砾。
细致的笔触逐渐大开大合——不对称的拖地长袍变体,垂下大量破碎的亚麻条带和织物碎片,袍身布满非对称的裂缝与破洞,边缘呈锯齿状,仿佛被狂风自然撕裂。
沿着模特的脊柱、肩胛骨、肋骨走向,镶嵌着弧形或几何形的镂空锈铁片。长袍下摆使用砂洗帆布条、旧皮带、韧性藤蔓状的编织物,从脚踝螺旋缠绕至小腿中部。
鞋面被风化木片,脚踝处用粗麻绳和金属链进行加固,鞋底纹路深刻,沙漠旅者般的浓郁沧桑感扑面而来。
E-470,风语者。
模特,何书韫。
她不像是走来,更像是从时间断层里逐渐显性的时间标本。
我开始明白,什么叫模特的表现力。这样的何书韫,这样多面的何书韫,这辈子有、且仅有一次。
凭借着记忆,笔下的人逐渐显现,仿若注入生命。
除去专业,我藏了私心。何书韫走台是只顾着惊艳,秀后凭借方才过目不忘的记忆缓缓挥笔,画成,连颈部叠带的动物骨骼项圈的细节都在眼前放大,纹路明晰在笔下。
我贪心,不想错过仅有一次的风语者的表达,也不想日后因岁月洗礼而模糊今日她的面容。
何书韫走完这一场,立刻赶赴下一场的走秀,几乎毫无间隙,我没能和她碰面。
大秀后,不知道是不是与我心境有关,后台对方声响一股脑的全部涌进耳海。除了零星几个收拾东西,其余人都在为晚上的酒会做准备。
Lean和品牌总监张斌走来,过来看看着我手下轻飘飘的一摞纸,Lean在后面面无表情的给我竖起拇指。
“小罗老师真是多能多才啊!很有故事感和张力,我们会用你的海报插画作为我们的社交媒体封面,我有信心,数据反响一定会很好。”
“多谢张总。晚上酒会的时间里我会以邮件的形式传过去。”
张斌的视线从画上挪开,眼里是渴切的光:“小罗老师,我们春夏季的胶囊系列马上启动预热,不知道我能不能正式邀请你,作为我们下个季度的首位‘视觉共创伙伴’?”
一般来说,都是晚上或者秀后两天根据实际数据的反响来决定聘用,没想到张斌此刻就有了合作意向。
Lean见我发怔,在后面给我点头示意,是个不容错过的机遇。
“抱歉,张总。”我笑着婉拒:“我手上已经有两个签约中的作品,目前进行到了较为紧张的中期,未来半年内我的创作心力会着重在这方面……我不能保证交付给贵品牌的作品能达到我理想中‘共创’级别的作品。”
张斌没有料到我会拒绝,我看到他眉心不客气的拧起来:“时间上不方便的话,我们也可以延时启动……”
“您误会了。”我解释道:“我的能力仅限我侧重于静态插画,今天的动态速写只是临时任务,并非我的强项。如果强行接下来的话,我怕自己最终输出的作品会流于形式,这对品牌反而会有风险。”
敷衍了事的作品,我自己尚且不能接受,何况要公知大众。我虽不是刚显露头角,却也不想被人扣上灵感枯竭的帽子。
除了这一点,我不想接下的原因,还是国内一些事情没有了完,我未来的时间不能全部付诸于国外。
Lean在身后轻轻摇头,不多时便被叫走了。中间还给我发了个消息,让我注意态度,别得罪人。
张斌注视着我,重新凝起笑容:“小罗老师今天不就是临时任务吗,也完成的一样出色啊。”
“我从来没有遇见您这样的人,实在有点不识抬举。”
我抬起脸,微微敛眉,这是打算强买强卖了不成?
“当然。”张斌脸色缓和下来,方才的不虞瞬间消散殆尽:“买卖不成仁义在,如果小罗老师日后有合作意向,尽管和我们联系。”
他从口袋里摸出名片,递给我。
我扯出一抹笑:“不必了,张总。”
张斌没有料到直接撂了脸,表情阴测测的沉下来,大概混迹这个圈子里的人,还没有谁会不给他面子的。
“小罗老师?”
还没走,手肘就被攥了回去。
我猝不及防的被拉了个踉跄,猛地抬头,没有想到他能这样羞恼成怒,还是在这样广众之下。
后台的休息室挨着茶水间,经常有人路过,今天繁忙,玻璃门打开,外面看得到路过的匆忙不一的步伐。
“这名片,你不接也得接。”
他拉近和我的距离,耳边传来磨牙的声音。视线垂落,瞥到名片已被揉攥变形的掐在手心。
周遭形色穿流过的人很多,尽管他动作强势,面容却礼貌温和的不像样,手攥住我臂弯的动作隐匿在黑暗里,乍一看起来并无不妥。
可惜,我罗弋从来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我冷声警告:“放手。”
“小罗老师,还没有人能这么拂我的面子。你不接,今天是走不成了。”见到我目光梭巡附近来往走动的人,他狠狠道。
“张总,你不会还在因为那天驳斥你的决定而气恼在心吧?”我眯起眼睛,压低声音:“今天这么多媒体都在,我不想与你争辩。你不想出丑的话,就让开。”
我推开他往外面走去,走到后台临近T台的末端位置。
一把大力扯回我,力道死掐着我的手腕,我疼得“嘶”出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新悦这么大集团,你一个刚在这个行业里露脸的小角色,有什么资格一次次拒绝我?”
他眼底的阴鸷压也压不住,在暗色里蠢蠢欲动。
“你……”
眼角骤然擦过一道白影,速度快到我能听见迅疾带过的风流声!
“砰——!”
伴随着两道闷哼声和重物砸地的声响,我眼前一花,景物颠倒,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传来巨响!紧接着,肩膀上猛地一疼,尖锐的痛感迅疾传遍全身,一瞬息间,冷汗悉数掉落!
周遭的惊呼尖叫声霎时密布头顶!
我只看得到大片不同颜色的衣角飘过,接着被人从迅疾涌过来的人群中扶起腰身。
掺杂英文的呼叫声从周边涌现出来,只听得到Lean的喊声,第一次听到她急乱的声响:“叫救护车——!”
“罗弋?”“张总!”
我下意识的保护着手里的画稿,随便拉过一个脸熟的实习生:“把这个收好,别弄丢了。”
画稿被拿过,就看到不知道从何处低落的鲜血,无声黏稠的掉在手心里。
鲜艳极了。
“从后门走,别被媒体拍到了!”
混乱间上了救护车,我下意识的扶着左臂,肩胛骨与锁骨间穿插根15厘米长的金属,前段染血的尖端透出锐利的光芒。
冷汗直接汗湿后背的衣裳,脸色惨白如金,我躺在支架上,瞥着一同上车的实习生,他正在医生用英文和他交谈着什么,声嗓冷静。
“血压90/60,心率125!继续输注乳酸林格液,控制出血!”
“罗小姐,金属需要到医院才能移除,您能感觉得到手指吗?”他轻轻敲了敲我的左手。
医生的搭档开始用无菌纱布和压力绷带包扎伤口周围,小心避开突出的金属。
“移动时很痛吗?”医生问道,他的手稳定而轻柔,他固定好最后一段绷带,“现在我们得稳定这个异物,会很痛,但我们必须防止它进一步移动。”
医生用特制的泡沫垫和固定带小心地将暴露在外的金属部分稳定住,动作精准。
“金属穿透了三角肌和冈下肌,可能伤及肩胛骨,”医生低声对搭档说道,然后转向我,“但您很幸运,没有伤及主要血管——还有七分钟到医院。”
我看过旁边的实习生,喘过包扎时候的疼,颤着声量用中文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对这个实习生很是面熟,不过他很低调,在那几个名校毕业的实习生里最为沉默,负责服装面料的记录和后台模特的穿衣。
他白色毛衣上粘上了我的血迹,手上也有,下巴上也蹭上了些许,不是我这个仰视的角度,平视根本看不出来。
“为什么动手……帮我?”
为什么动手,为什么帮我。这是两个问题,可我却没有力气问完。
方才与张斌纠缠的时候,他冲出来狠狠给了张斌一拳,这一拳蓄了十足十的力道,却没料到张斌被一拳掀翻时依旧紧抓我的衣领,狠拽倒地的时候,我不受控制的往前扑去,脚边勾住了后台末端复古铜质的聚光灯的黑色长线。
那架灯在那里放了很久,重达两百多斤的装置,被我这一脚勾得直接从六米高的支架上坠落!
聚光灯的尖端是实心黄铜锻造,二十厘米埋入肩胛骨,十五厘米穿透而出。
聚光灯的尖端被消防员切割,方才巨大的疼痛让我的脑子一懵,一时之间都不觉得疼了,反而是现在止血后疼得浑身哆嗦,一秒一分都如同上刑。
“……你没……受伤……吧?”
实习生二十的年纪,正垂着头看自己手上的血,我话音一落,他眼里的泪水就哗哗的往下掉。
“没有。”他用力擦了把脸,音色沉稳。
到达医院后,控制不住的颠簸让我恨不能牙关咬出血,进入手术室之前,我看到一旁随行的男生,气喘道:“我出来前……别和他…说……”
男生下意识的睁圆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