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观桐令

2、chapter 2

　　8月20日，距离高二开学还有10天。喻川趁着时间还早，下楼去一趟便利店。
　　出了门才知道，外面下着雨。

　　夏季的雨不急不躁，有着格外绵长的耐心。淅淅沥沥的，一点也不恼人。
　　街上扑面而来一阵雨的味道。

　　说白了，雨的味道像极了尘埃，混杂着泥土的芬芳，滴滴落下，格外静谧。

　　偶尔有一两滴雨珠，掠过喻川干燥的唇上，留下点滴痕迹。喻川抿了抿嘴，品出一丝苦涩。他大步往前走，任凭雨滴从他的鼻尖和脸颊划过。

　　地面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激扬起来，很快潮湿的泥土仿佛一摊烂泥，泥泞不堪。

　　在这样平常的雨天，有一个人和喻川一样，浑身淋湿，却满不在乎。
　　喻川不知道为什么会停下脚步。他躲在路边的屋檐下，静静地隐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望向街角的人。

　　准确地说，是一人一猫。

　　那个背影蹲在地上，没发现自己的衣角已经被雨水淋湿，无力地耷拉在地上 。只专心致志地，把手里的面包伸向那只猫的嘴边。
　　那只猫通身雪白，应该是只布偶猫。小小一只，倒是招人喜欢。

　　喻川看着那个人把手里的面包喂完，而后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开肠衣，掰断一小截，继续喂那只猫，时不时伸出手挠挠布偶猫的下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把手落在猫的脑袋上，从头撸到尾。

　　隔着一道雨帘，喻川隐隐听见女孩软糯的嗓音：“猫猫，乖乖的哦。”
　　那只猫被喂得很开心，难得吃饱一次，听话地应声：“喵。”

　　女孩把手里的火腿肠全部喂完，也到了回家的时间。但那只猫似乎还没有吃饱，朝她撒娇：“喵—喵—”
　　可女孩没有听懂它内心的话，只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跟它约好下次再来，接着转身跑进了雨中。

　　喻川站在屋檐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久久没有回神。

　　不知多了多久，他才再次踏入雨中，走进便利店。

　　一道急促的铃声伴随着震动响起，喻川猛地睁开了眼，发现又梦到了高中的时候。他揉了揉干涩酸胀的眼睛，接着一把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摁灭经久不息的闹钟。

　　房间陷入了一片安静，只有楼下小摊的叫卖声和清晨的鸟鸣声。

　　又是这种感觉。喻川不是第一次发现，每次他梦见那个人，心里便会被苦涩萦绕，这样的情绪会持续一整天。

　　他起身洗漱，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七点零五分，准时出门。

　　喻川在附近的一所高中任职，担任两个班级的数学老师。他从大学毕业后，创过业，只是遇人不淑，被合作伙伴欺骗，投进去的钱全被卷跑。

　　那阵子他颓废、疲惫，整天不出门，就待在房间里喝酒抽烟，最后直接喝出胃出血。父母得知消息，匆匆从临市赶来，把他带回家。

　　经此一遭，他顿悟，听从父母的建议，考教师资格证，留在临市的高中，一教便是两年。

　　现在他有了稳定的生活，可心里依然空落落，总有一块地方，缺了个洞，怎么也补不上。

　　他踏进临市一中的校门，正好响起晨读的铃声。经过公告栏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空缺的地方。

　　“商裳，我叫商裳。”
　　喻川看着眼前只到他胸口的女生，将她与那次雨天看到的背影重叠，原来是她。
　　原来她叫商裳。

　　“你好，我叫喻川。”

　　“你好新同桌，以后请多多关照。”商裳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晃乱了喻川本就不平静的心。

　　喻川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会与她联系在一起。原本只以为，雨天的遇见只是一瞬间的心动，没想到愈演愈烈，喜悦和惊喜几乎要把他砸晕。也没有想过，她竟然也是湖山一中的学生，更没有想到，一分班便会与她成为同桌。

　　喻川庆幸，自己的运气一直很好，好到此刻能与她成为新同桌。

　　商裳成绩优异、性格很好，不说脏话、不会乱发脾气、不会斤斤计较，加上长得乖巧可人，班里的同学都很乐意和她成为朋友，在班里的人缘很好。
　　也，不缺喻川这一个朋友，不对，应该是同桌。

　　喻川和商裳的性格相差很大，他懒得与旁人打交道，沉默寡言，在班里是个透明的存在。除了出众的长相让人印象深刻些之外，似乎没人记得他。

　　商裳知道她的同桌不喜欢说话，所以经常在本子上问他一些问题。不是学习上的问题，而是——

　　“你为什么不跟班里的同学说话？”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正好要去小卖部。”
　　“你是不是不会写这道题啊？我可以教你。”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你笑过，你应该多笑一些的，就像这样。”下方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没有朋友吗？我当你朋友好不好？”

　　“好。”
　　然后他们成为了比同桌更进一步的关系：朋友。

　　可喻川发现，商裳有很多朋友。上课会有人偷偷给她糖，下课有人陪她一起去卫生间，放学有人和她一起回家，成绩榜也有人和她并列第二。
　　她从来不缺朋友，自己也多余。

　　喻川知道在她的心里自己并不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朋友，或许也只是众多中的一个。于是，喻川逐渐疏远她。

　　商裳最近察觉到，喻川很久没有再问她题目，对于她写在本子上的话，他的回答也只是简单的几个字。

　　她趁着午休时间，把他拉到天台，凶巴巴地问：“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喻川低着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原以为她会生气，然后转头跑掉。可喻川没有想到，商裳哭了。
　　是被他气哭了。

　　那张白净的脸上布满了斑驳错杂的泪痕，生生打碎了那份美丽。

　　喻川着急忙慌地让她不要哭，说不会不理她，以后都不会再这样。在他的再三保证之下，商裳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喻川知道，自己被她折服了，他彻底沦陷了。

　　喻川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不喜欢单纯靠嘴说，相比于贫瘠、不真实的语言，他更喜欢用行动来表达。

　　在那天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后，他不再默默地躲在背后看她，而是小心翼翼却又坚定地对待商裳。

　　他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的暗恋者，余光无时无刻追逐着她的身影。但他却不能算是暗恋，而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和特殊的照顾。

　　他每天早上都记得给她带一杯豆浆，冬天热豆浆，夏天常温豆浆。一年四季，都没有缺过。偶尔有几次起晚了没来得及买，下了早自习也会跑去超市买一瓶牛奶。

　　每天和她一起回家，乘坐1路公交车，在车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每个星期五，一起去喂那只布偶，甚至萌生出收养它的心思。

　　甚至拿着自己明明会写的题目，却一本正经地说不会写，让她给自己讲解一下。

　　在追逐商裳的过程中，大多是苦涩的，但不可否认也有甜蜜，而喻川甘之如饴。

　　偶尔也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做一些疯狂的事。

　　比如，在商裳下了公交车之后，自己也偷偷跟着下车。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她的背影进入居民楼。希望以此陪着她回家，想要多一些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这样持续了好几天。

　　但之后商裳却慌张地告诉他，最近好像有人尾随她，甚至跟着她进了小区。喻川这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也给她造成了困扰。
　　后来他没有再跟着她回家。

　　其实喻川不清楚商裳心里是怎么想的。商裳对待他，似乎和其他人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但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商裳对他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但至于是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高二一整个阶段，喻川和商裳都没有点破两人之间的关系。喻川也曾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表露过，可商裳从未回应过。
　　喻川像是被人扼住了后颈，只能听之任之。

　　就在喻川以为会一直这样陪着商裳时，却被人打破了这层平静。

　　他的父母要带他离开湖山市。原因是他爸突然被公司调离到临市工作。出于考虑，他的父母决定一家搬到临市。
　　而他，也要转学。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喻川猝不及防。他的父母匆匆给他办了转学手续，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跟商裳说一声“再见”，便在一夜之间离开。

　　他从此失去了商裳的消息。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更遑论班里其他不熟的同学。商裳，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喻川不知道的是，他与商裳的命运早已走到了尽头。

　　喻川将视线从公告栏移开，心想：商裳，我在湖山待了五年，可我们从未遇到过。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早已经走散了?

　　三个月后，喻川来到了湖山中学。他出于私心，向学校毛遂自荐，应下了来湖山中学教研的任务。

　　湖山中学依然是湖山市的教育重点，近几年甚至有继续上升的趋势。一踏进校门口，喻川便被一条巨大的横幅所吸引。

　　身旁的老师解释：“这应该是湖山中学往年高考的前几名，一直被学校贴在这里。”
　　喻川心中一动，往那边走去。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直接落在七年前的名单上。

　　可名单上没有商裳的名字，喻川皱紧眉头。他不敢相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确定真的没有她的名字。

　　怎么可能会没有。

　　喻川转身离开，直接往年级主任的办公室走去，凌乱的脚步泄露了他的慌张和不安。

　　“你说，商...裳？”年级主任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
　　“对，商裳。她当年成绩排前几名，主任您不可能没有印象。”喻川此刻害怕听见那个否定的答案。

　　年级主任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商裳，她没有参加当年的高考。”
　　喻川觉得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不可能，她怎么会没有参加高考？主任您是不是记错了？”

　　可主任的下一句话让他生不如死：“她去世了。”

　　轰的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

　　去世了？不可能。

　　喻川的眼眶泛红，高大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他不断安慰自己是假的，不是真的。可身体的反应真真切切地告诉他，是真的。

　　太残忍了。

　　喻川的心脏抽痛，疼的快要昏厥。他说不出一个字，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原来那些梦，是在告诉他，商裳早已不在人世。可他天真的以为，是商裳也在想着他，所以才会梦见她。

　　可现在却告诉他，她死了。他那么想她，她怎么就死了呢？

　　年级主任看着他的反应，心中也不忍。当年商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学校当年的高考成绩也受到了影响。明明即将高考，商裳却突然离世，给学校的学生造成了不小的惶恐。

　　“她是怎么死的？”喻川的声音粗粝沙哑，莫名有些让人害怕。
　　年级主任显然不想再提及那件事，连忙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喻川浑浑噩噩出了办公室，没注意撞上了路过的人。

　　“喻川？”被撞的许巍盯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叫出了口，“是你吗？”
　　喻川失了焦的视线落在眼前的人身上一瞬，下一秒便转开。
　　“喻川，我是许巍啊，你在湖中的同学。”

　　喻川的脚步猛地停下，转身走近他。
　　“你还记得商裳吧？”没等许巍开口，喻川便抛出一个问题，“你肯定记得她。”

　　许巍的脸色在听见这个名字时猛地变白，目光望向远处的操场，嗓音颤抖：“记得。”

　　商裳是在五月十五去世的。不是意外，是遭到了报复。

　　商裳的爸爸是个赌鬼，借了十几万的高利贷。她的妈妈在她高一那年，便和她爸爸离婚，甚至没有带走她。

　　狠心把她丢在了那个巨大的深渊里，永不见天日。

　　那天晚上，天气预报说有雷暴雨天气，学校便取消了晚自习，让学生早早回家。
　　商裳没有带伞，早早跑回了家。

　　可偏偏碰上了追债的人。

　　她跑了整整三条街也没能摆脱那些人。她跟那些人起了争执，在慌乱之中有人捅伤了她。
　　她流了很多血，血水混杂着磅礴的雨水，汇成一条，蔓延至五十米远。

　　许巍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流这么多血。
　　那个场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商裳躺在地上，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无情地带走她体内的血液。浓重的血腥味扩散开，难受地让人反胃。

　　而商裳，没能撑到救护车来。她永远留在了那个雷暴雨天。

　　许巍把那天他见到的场景如实告诉他，可喻川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身上萦绕着绝望、无助、后悔、迷茫的情绪。

　　他表现的很平静，可无端地让许巍有些发憷。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许巍百般纠结之后，终于开口。
　　“商裳当年写过一封信给你。”

　　喻川猛地抬头，许巍这才发现，喻川的眼睛红的吓人，布满了数条红血丝，甚至有泪要掉下来。

　　许巍沉下心，开口：“圣诞节那天，她花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给你写了一封信。但因为那次你请假了，她便想着第二天放在你抽屉里。”
　　“但是，那封信掉在了地上，被班里的同学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那个女同学拆开来看过，但因为信里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一个名字，她以为是别的男生写给商裳的信，便自作主张丢进了垃圾桶里。”

　　“你知道信里写的什么吗？”喻川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从来不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

　　许巍心里一抖，他当然知道。因为他那天从垃圾桶里把那封信捡起来，一字不落的看完了。

　　他至今记得最后一句话。

　　“我对你的喜欢只是浩瀚宇宙中一颗不起眼的尘。我只祝你，健康无虞。”
　　可商裳，我许巍对你的喜欢也只是浩瀚宇宙中渺小的存在。你没有看见我，我不怪你。

　　喻川早已泪流满面。

　　2017年5月14日，湖山发生一起故意杀人事件，产生恶劣影响。罪犯喻川主动自首，法院判其无期徒刑，并剥夺其终生政治权利。

　　“商裳，我为你报仇了。”
　　“我只是想要见你最后一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