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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秦还寒的内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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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师弟……”
苏怿睁开眼时,草席的霉味还萦绕在鼻尖。
晨光透过窗棂,将言贤那身月白长衫染成了淡淡的秋香色。他问道:“可找到怨煞的源头了?”
“楚姑娘的情魄早已被那阵法侵蚀空了,”苏怿抬手拂去鬓角沾的碎草屑,“得从秦还寒身上入手。昨夜他施展九死回生咒未成,现在一定去了兰府。”
青石板上露水未干,三人御剑而起,身形如风,掠过惊起的飞鸟。兰府门前,白辰腕上的银护腕在日光下晃眼:“可算到了!”
“人呢?抓到了吗?怎么不见踪影?”
“这话说的,不关起来,”白辰瞥了苏怿一眼,“难道还要请他在花厅喝茶不成?”
鱼乐怀里的莲蓬窸窣掉下几颗嫩籽:“关在哪儿了?”
“地牢啊。”
白辰引众人转入地下,银护腕叩响机关,沉重的玄铁门缓缓升起。
兰子骆正支着额头坐在玄冰凳上,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缚住秦还寒的锁链。见众人进来,他只懒懒抬了抬眼。
苏怿问:“秦还寒在何处?”
话音未落,他已看见阶下那个披头散发的身影——玄铁锁链深深勒进皮肉,在脊背上磨出斑驳血痕。
白辰踢了踢锁链,冷笑:“连着几天装哑巴,一个字都不肯吐。”
“何必多费唇舌,”兰子骆声音冰冷,“十八套刑具轮流上一遍,看他还开不开口。”
“让我试试吧。”苏怿心生不忍。他总觉得秦还寒另有苦衷,指间凝起真火,重燃将熄的火把,“诸位暂且回避。”
白辰皱眉:“有什么是我们听不得的?”
“昨夜各位唱够了红脸——”苏怿凝视跃动的火苗,“现在该换白脸登场了。”
兰子骆玄色披风一扬,带起一阵寒雾,四人随即退了出去。
苏怿蹲下身,轻轻拨开秦还寒覆面的乱发:“昨夜,我见到楚姑娘了。”
玄铁锁链猛地一震,冰屑簌簌落下。
秦还寒溃烂的唇角渗出鲜血,喉咙里发出砂石摩擦般的呜咽。
“女娲石是纯阳灵器,而至阴体却是纯阴之身。阴阳相冲,水火难容,”苏怿平静道,“楚姑娘的魂魄,早已被怨煞侵蚀得千疮百孔。”
秦还寒猛地抬起头,锁链铮铮作响:“你说什么!”
鎏金火光照亮他溃烂的面容——曾经俊俏的眉眼,已被花柳病侵蚀得如同蜂窝,布满密密麻麻的疱疹。
“九死回生咒炼出来的,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的怨煞。”苏怿顿了顿,“而且楚戚戚……她本就不愿复活。”
“不可能……她最是贪恋人间……”秦还寒喉间涌出血沫,“你们合起伙来诓我!”
“诓?”苏怿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锥心之言,“楚姑娘在那幻境中托我转告你……”
他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惋惜:“黄泉路远,莫再相追。”
锁链骤然炸响,如惊雷破空。
秦还寒十指狠狠抠进冰砖,溃烂的皮肉模糊一片:“我爱她!我是真心爱她!就算掏心掏肺……她不能这样待我!”
“爱?”苏怿目光扫过他衣襟下溃烂的皮肉,“你这身流脓的花柳病,难道是楚姑娘逼着你往烟花之地去的?”
地牢中的寒气骤然凝结如刃。秦还寒浑身剧烈颤抖,玄铁锁链竟被震出裂痕:“不是的……不是这样!我从未碰过别人,我也不知道这些疱疹从何而来!”
“你疯魔至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锁链剧烈震颤,冰棱纷纷坠落。秦还寒溃烂的眼眶中涌出血泪:“我要她回来!要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楚戚戚!”
“痴人说梦。这段阴阳相冲的孽缘,早在楚家没落那日就该断了!”
“连你也觉得戚戚是灾星?”秦还寒突然癫狂大笑,“你也认为楚家没落是天意?那我剖尸取血炼制阵眼,难道就不是天意?”玄铁锁链寸寸崩裂,“我偏要逆天而行!戚戚就是戚戚,从来不是什么灾星!”
苏怿指间安神符闪动,暂时镇住他激动的身躯:“我看不出你这般作践自己,究竟爱她什么?”
“当然是爱她楚水浣纱不染尘!”秦还寒虽然被定身,言语依旧激烈,喉间滚着血沫,“爱她家破人亡不折腰!”溃烂的十指抠进冰砖裂缝,“更爱她爱她明知我也家道中落仍愿……”
“仍愿委身相随?可是她想走很久了。跪雪三日求来的姻缘,便是这般作践?买通老鸨是护她?陈将息之事是疼她?你这份痴情——倒比勾栏里的恩客更腌臜。”
冰砖表面突然绽开蛛网般的血纹。
秦还寒瘫在冰渣里喃喃:“是因为……我不能让她看见这副满身疱疹的丑陋模样。世人都唾弃她,若我不在,她该如何活下去……牡丹阁从前是秦家的产业,我才买通老鸨,求她善待戚戚……”
“秦还寒,天道轮回,怨不得人。”苏怿心中五味杂陈,可如今局势无法逆转。
冰砖上摇晃的人影微微一滞,垂首无声。
“回头吧。”苏怿从怀中取出锦囊掷在地上,铁链应声而落,“这是戚戚姑娘托我转交的,你自己看。”
玄甲摩擦声渐远,铁门轰然闭合。
秦还寒用十指抠着青砖向前爬去,血污斑斑的掌心颤抖着捧起那只褪色的锦囊。红绳结扣处,两缕乌发紧紧缠绕,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合卺那夜——龙凤喜烛摇曳,银剪裁下云鬓青丝,玉梳绾起绵绵情意。酸楚苦涩凝成浑浊的泪,在他干裂的唇纹间蜿蜒流淌。
“结发为夫妻……”他喉间翻滚着铁锈般的腥气,将那只玉色荷囊攥得指节发白。囚室寒风刺骨,卷起记忆中那纸褪色的合婚庚帖——「愿作双丝网,千千结同心」。
而今朱砂化作碧血,连理枝折断处,只剩森森白骨。他的指节深深掐入掌心旧疤——当年执手相许时留下的月牙痕,竟比镣铐留下的印记更深。
一道青芒掠过囚室,灵鸢化作流光悬在梁间。楚戚戚清冷的声音自虚空传来:“秦郎,幽冥路冷,莫问归期。”
“幼时桃木剑穗还收在妆匣里,可叹结发绳早已成灰。”灵鸢羽翼簌簌落下火光,“你将我困于金丝笼时,可曾看见自己脚踝也缠着玄铁链?”
秦还寒疯狂抓挠溃烂的手臂,脓血浸透囚衣:“你要……你要……抛弃我……”话音未落,喉间喷出黑血,那团污渍在疯狂蠕动。
灵鸢明灭不定,映出楚戚戚残破的虚影:“我始终不知你执意娶我的缘由,但仍感激你的一片赤诚。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也……只是那夜古井太凉,我等不到你了……”
余音戛然而止。
秦还寒嘶吼着扑向虚影,却见灵鸢化作青烟缠绕囚笼。
“不要!不要!”他徒手掰断铁窗,碎骨刺穿掌心,“那夜我一直坐在门外……”
蛊虫突然破胸而出,带出半片染血的蝴蝶印记。
火光映出他此刻的面容——左脸尚是青年模样,右脸已爬满蛊纹。
他怔怔望着楚戚戚消散的位置,忽闻灵鸢最后一丝余响:“黄泉路尽处,莫栽彼岸花。我恨你。若有来生,定不相见……还有,请你放过自己。”
秦还寒颓然瘫倒在地,泣不成声:“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放我……放过我自己……”
他蜷缩在血泊中发出嘶鸣,喉咙里滚出支离破碎的呜咽。铁链随着身体的痉挛在青砖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为了逆天改命,他曾盗取三清铃震碎宗祠牌位;为了窥探阴阳,他不惜代价遁入道门。此刻蛊虫在经脉中游走,如同万蚁噬髓,他才终于明白——那所谓“佛”赐的还人契机,原是淬了彼岸花粉的催命咒。
恍惚间,似有紫纱轻拂过他溃烂的眼睑,那个在秋千上摇曳的少女,睫羽间停着一只蓝蝶。
那是谁?
正当他想要触碰时,眼前骤然化作千面铜镜——镜中映出他独上南山求问道,独在寺庙守坟冢。
原来如此……
这就是走马灯。
他呕出带着蛊卵的黑血,颤抖着摸向怀中的琉璃瓶。这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毒药——若楚戚戚不能复生,他便随她而去。
赤红的丹丸映出当年合卺酒的颜色。
他毫不犹豫,仰头吞下:
将死之人,或怵然迷茫,或决然自若,却总是都留恋岁月中的那些甘饴。他也禁不住去回忆,在他马不停蹄的荒唐岁月里,谁施舍过他一滴甜蜜。
是寄人间白雪满头的煎熬,是痛定后百身何赎的悲哀,是缠绕在心头的藤蔓与荆棘,是他一动就足以千刀万剐的意难平。
那是他用半生践踏,恍然回首,却噬脐莫及的楚戚戚啊!
二月春风,不肯受骀;
浪子回头,六月飞雪。
“是你,是你自讨苦吃,是你作茧自缚!”秦还寒瘫倒在冰冷的砖石上,整个人被绝望彻底吞噬。
记忆如淬毒银针扎进太阳穴。
毒丸蚀穿丹田的痛苦,在经脉里烧出焦痕。
“你凭什么丢下我!”他狂笑着,蛊虫自七窍钻出。
飞蛾化作楚戚戚的虚影,他目眦尽裂地扑去。
他自己咬破了蚕蛹,却给楚戚戚创造了一个茧。
四面楚歌,不能自已。
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是她……他……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读了太多的儒经,却不是一个儒人。
最后一丝清明里,他看到牢中阴风骤起,吹散满地与回生术有关的朱砂符纸。那些写着生辰八字的黄裱,竟变成楚戚戚幼时教他临摹的《锦瑟》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