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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幻境缠身破妄守真 ...

  •   晨光熹微,竹影婆娑。

      苏怿自梦中惊醒,猛地从榻上坐起。一抬眼,便撞进言贤深潭般的眸子里——那人端坐在对榻,襟袖整齐,晨光穿过竹影,为他侧脸镀上明暗交错的辉芒,他眉峰如敛寒霜,眸色似浸透雨前龙井的碧色茶汤,此刻因心绪翻涌,恍若暗潮骤起。月白道袍襟口绣着银丝月纹,与他腰间悬垂的余玄剑穗相映,剑柄白玉被攥得泛起温润光泽。

      可言贤终究沉默。视线轻掠而过,停驻在他颈间碎发遮掩处——那里肌肤光洁,再寻不见往日月牙印记的踪影。

      苏怿心头一紧,慌忙屈膝揽衾,素锦被褥如水波漾开,堪堪遮至下颌。
      他尚未准备好面对那个身份,更不愿他人知晓。
      若师兄知晓他原是那祸世魔灵,会不会避之唯恐不及?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师兄今日怎未去晨课?”他偏开话题。日影已映上东窗,镂花格棂间透进斑驳竹影,与房中袅袅醒神香交织成画。

      “你不必防我。”言贤不接他的话,目光如镜,直照进他心底最深的隐忧。

      “师兄……都知道了?”苏怿指节微松,攥得发皱的锦被如水纹般缓缓铺展。

      言贤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他本也不知该以何种身份相对,但听苏怿此言……

      莫非他的担忧竟是多余?

      “你记起了多少?”言贤起身走近,掌心轻抚他单薄的背脊。

      “……师兄,容我……再缓些时日。”苏怿垂眸不敢相对。
      梦中那个自己明明说可以继续做苏怿,可为何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变回明月?

      为什么?

      “不是问这个。”言贤俯身蹲下,执意寻他的视线,“你可还记得我?”

      “师兄……”苏怿语塞。他既已恢复记忆,为何言贤还这般发问,倒像他是失忆了似的。

      言贤眸中的光渐渐沉下。原来苏怿并未认出——认出那个作为上古灵兽夫诸,曾与他相伴岁月的自己。

      他本是既盼又惧的。盼故人相识,又惧往事重提。而今当真被遗忘,心底竟泛起说不清的怅惘。

      “师兄莫要如此。”苏怿见他神色黯然,急急解释,“我……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言贤正要开口,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喂苏怿!再磨蹭好酒可都让人抢光了!”逆光倚门的少年叼着草茎,琥珀色眼珠灵转如狐。赭石色劲装袖口胡乱卷至肘间,斜挎腰际的葫芦肚嵌着的半面罗盘随他后退时滴溜溜转出金芒,“哎哟!言贤兄也在?你们聊,你们先聊……”

      见到言贤,他顿时敛了嚣张气焰,讪讪后退——摘星寺的交换期未满,他可不想再落得清扫云梯的惩罚。

      两人目光齐至,杨玄知缩脖欲溜。
      气氛尴尬,杨玄知倒是救场的及时。
      “慢着!”苏怿如见救星,在言贤看不见处急使眼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杨玄知先是蹙眉,随即会意:“奥奥!未时将至,再不去可赶不上开席了!”

      “糟了!”苏怿佯装惊慌,抓过外衫披上,“师兄也收拾一下快些动身罢。”

      说罢快步推着杨玄知离去,衣袂卷起淡淡沉香。

      空荡的弟子房里,言贤独自而立。掌心蓝光流转如萤,他缓缓合指握紧,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窗外竹影摇曳,将他孤寂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
      长剑破云而行,剑身泛起莹莹清光,在杨玄知术法催动下舒展如舟。他闲闲坐在剑脊上,拔开酒葫芦抿了一口,双腿在空中轻晃,鞋尖拨开层层云絮。

      “苏兄,方才你与那冷脸王在屋里聊什么?我推门时差点被冻着。”杨玄知促狭地挤挤眼,琥珀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流转着狡黠的光。

      苏怿立在剑锋处,任凭凛冽天风扑面而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这刺骨寒意反倒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得平息。
      他突然想到前尘遇见的玄知前辈,又想到杨玄知三魂不全,二者肯定脱不了干系,也不知杨玄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无意多言,只挨着杨玄知坐下,顺手夺过酒葫芦:“没什么要紧的。”

      “哎哎哎?”杨玄知瞪大眼睛,“你平日不是最嫌旁人沾过的杯盏?”

      苏怿经他提醒,这才回过神,目光从杨玄知带笑的脸上移到近在咫尺的壶口。他微微蹙眉,随即高高举起酒壶,仰头倾泻下一道清冽酒线:“你想多了。”
      辛辣液体入喉,他忍不住轻咳:“这什么味道,你又从哪里偷偷灌的?”

      “蜈蚣酒哇,滋阴补阳呀,”杨玄知接过酒壶得意摇晃,“当然是从医庐顺来的咯。楠姐姐本要拿来作跌打酒,我尝着倒是香醇,而且叙姐姐知我贪嘴,还特意为我调制过了。”

      “你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尝尝,也不怕再丢魂个几天。”苏怿失笑,与他斗嘴间心情明朗不少。

      杨玄知却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你敢说用不上?方才我险些以为......”他故意顿住,留个话尾吊人胃口。

      苏怿侧首睨他,眸中寒光乍现:“以为什么?”

      杨玄知假装后仰,手指却直指向他鼻尖,放声大笑:“以为你有断袖之癖呢!那角度看去,倒像你与言贤师兄在亲热!”

      他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剑上翻落。苏怿气得伸手去挠他痒处:“再胡吣,往后休想找我讨酒吃!”

      “错了错了......苏兄饶命......”杨玄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周身灵力波动使得剑身微颤。恰在此时,天际飘起绵绵细雨,低头望去,但见连绵山峦染就五彩斑斓——正是云雨山特有的彩栾花季。那绯红、绛紫、月白的花海在雨中摇曳生姿,恍若神女遗落的霓裳。

      剑灵受主人情绪影响,光华渐弱,载着两个笑闹的少年缓缓降下云头,朝着那片绚烂花海翩然而去。

      奇的是方才在高空明明见着漫山遍野的彩栾花海,落地时却忽觉天光尽黯。二人竟是置身于一片阴森古木之间,四周黑雾缭绕,连风都带着刺骨寒意。

      苏怿挥开扑面而来的浓雾,蹙眉道:“你确定没有走错?”

      “怎么会认错!”杨玄知信手召回剑灵,那柄长剑应声入鞘。他得意地扬起下巴,“这把剑虽平平无奇,却也随我行走多年。认路的本事,自然是随了主人的灵慧。”

      “那你说说,这到什么地方了?”苏怿环视周遭。但见天色如墨,浓雾翻涌,竟难辨东西。

      “不是说云雨山势诡谲,外人难窥门径?许是走了岔路。你急啥?反正横竖总是进山了。”杨玄知倒是豁达,还拍了拍苏怿肩头宽慰。

      苏怿心下狐疑:既是设宴,怎会不开通途?
      可杨玄知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或许当真走岔了路?

      他暂敛疑虑,指尖捻诀。
      引路符在掌心燃尽,青烟在空中凝成一道指向东南的符印。
      木水相重,此方位大凶。

      苏怿尚在迟疑,杨玄知已勾住他肩膀:“快些走吧,别赶不上宴会。”

      虽觉蹊跷,苏怿还是迈着步子。

      雾气中漂浮着细小的萤火,幽蓝如鬼目,时聚时散。偶有枯枝断裂的脆响自林深处传来,紧接着便是某种湿滑之物拖行的窸窣声。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腐香,像是盛开到极致的优昙婆罗花混合着尸骸的气息。

      越往深处,树冠愈加密实,将天光彻底隔绝。垂落的藤蔓不时拂过面颊,触手冰凉滑腻,仿佛毒蛇的信子。某些树干上嵌着残缺的符纸,朱砂符纹已褪成暗褐色,在雾气中微微颤动。
      “云雨山还有这种地方?我听说云雨山弟子美得像仙子,住的倒像是阴曹地府。”杨玄知用剑劈开路边绊腿的荆棘丛,不禁打了个寒颤吐槽。
      “你方才不是说的很轻巧嘛,反正横竖都是到地方了,”苏怿说着忽然驻足,脚尖轻点地面,“你看那是什么。”

      前方三丈处,雾气竟凝成旋涡状缓缓转动。旋涡中心隐约现出半截石碑,碑文被青苔吞噬,只余“渡口”二字若隐若现。四周的萤火在此处格外密集,明明灭灭如同呼吸。

      苏怿袖中罗盘疯狂转动,指针在坎位与艮位间震颤不休。

      “我怎么感觉……”杨玄知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软。他本能地想要抬腿,整只脚却陷得更深。“苏兄!这地……”他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不料越是动弹,下沉得越快,眨眼间淤泥已没过膝盖。

      “别动!我看着已经不像是现实世界了,这沼小心一些,越挣扎可能陷得越深。”苏怿的声音如金石相击,在浓雾中荡开涟漪。他抬手示意,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四周悄然围拢的幽蓝鬼火。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他们踏入了这虚实交错的迷局?

      杨玄知僵立原地,冷汗蜿蜒而下。忽然他瞳孔骤缩,死死盯住苏怿身后:“你肩上……”

      一股透骨阴寒自肩头蔓延。
      苏怿清晰感觉到一只湿冷的手正缓缓按压,指甲刮擦衣料的细响令人齿酸。同时脚踝被另一只鬼手牢牢禁锢,淤泥中传来阵阵拉扯之力。

      有水鬼……
      难道是虚幻之地?
      雾锁重霄,连月光都无从窥见。
      他心念电转,正自焦灼。

      “救……救我……”杨玄知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眼睁睁看着苏怿身后的雾气中缓缓探出一张浮肿的女鬼面孔,湿漉漉的长发垂落在苏怿肩头。

      苏怿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回头。脚下的鬼手忽然收紧,一个熟悉到令他心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月,你还要躲到几时?”

      这声音......竟与他自己的声线别无二致!
      又来了!又来惑他心神!
      苏怿心口狂跳,几欲裂胸而出。

      “救……”杨玄知的声音戛然而止。淤泥中浮现出令他窒息的画面:有人手持利刃,眼中满是嫉妒的疯狂。
      心中熟悉,却看不清脸,是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凭什么……凭什么你总是能得到一切?”幻象中的挚友狞笑着,玄冰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记忆,那些曾经把酒言欢的夜晚,此刻都化作刺骨的寒意。

      “为什么……”杨玄知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待你如手足……”

      淤泥已经漫到他的胸口,幻象中的匕首仿佛真的在搅动他的五脏六腑。
      苏怿强忍着肩头刺骨的寒意,对脚下的鬼手冷声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既然同为一体,何苦自相残杀?”

      这话让鬼手的动作微微一滞。苏怿趁机将剑插入泥沼,金光爆裂的刹那,他看清了沼泽底部的真相——无数怨灵正以他们最恐惧的模样不断复制。

      杨玄知此刻神志尽失。泥潭中央,忽生一株半人高的曼陀罗,花蕊深处,竟奇迹般结出一枚赤红异果。
      水鬼附在他耳畔蛊惑:“你不想去拿吗?那是你的力量……”
      “我的……力量?”杨玄知瞳仁骤染墨色,方才寸步难行的双腿竟在泥淖中轻盈迈向那果实。

      “杨玄知!”苏怿大喝,“那都是心魔!快背清心诀!”

      然而杨玄知已经完全崩溃,他撕开衣襟,对着胸口那道无形的伤口疯狂抓挠:“我的魂被剖开了,在那里……在那里……”
      他距那果实愈近,苏怿凝目望去,见花周幽蓝鬼火骤燃,焰中竟渐次化出人形——那身影覆面而立,竟与昔日冥府为他卜算姻缘的摊贩重叠。

      不容深思,苏怿指捻符纸,将清心诀化作流光:“心无挂碍,意无所执,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去!”
      符箓破空而至,在杨玄知摘取果实欲吞的刹那定住其身,指尖仍痴痴拈着那枚艳红。
      恰在此时,天穹传来琉璃破碎之声。浓雾翻涌的灰白天幕骤然裂开蛛网纹路,一道金芒如流星破空,精准贯穿杨玄知手中的艳紫浆果!

      “噗嗤——”
      浆果应声爆裂,溅出的并非汁液,而是漫天蠕动的蛊虫残骸。那些带着粘液的虫尸在空中化作黑烟,周遭景象如褪色的画卷般片片剥落。不过瞬息,森然密林消散无形,二人竟仍站在彩栾花海边缘,只是杨玄知手中当真攥着半只仍在抽搐的蛊虫。

      “好厉害的幻阵……”苏怿扶住踉跄倒下的挚友,见他瞳孔中的黑翳正缓缓褪去。抬眼望去,但见远山亭台间有道雪衣身影收弓转身,银发在黄沙中扬起惊鸿一瞥。

      花海尽头,那片被箭矢余劲震碎的雾气里,隐约传来箭矢相扣的清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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