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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不雨风萧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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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轮西坠,宴席终散。圣晞长老早已命人在后山雅苑备好客房,各派弟子踏着满地清辉,三三两两往寝居而去。白日里喧闹的广场此刻只余琉璃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苏怿主动与杨玄知同住一室,是怕这位挚友再生事端,也好就近照应。
云雨山多女弟子,寝居布置得颇为雅致。杨玄知仰卧在榻,双臂枕在脑后,云雨山的药酒让他神智清明不少:“苏兄,与你同寝当真安心,真愿此生……”
“再胡说,我可没有龙阳之好。”苏怿翻身背对着他。这些时日记忆渐复,虽仍难接受那重身份,但梦中那个“自己”说得在理——往事如戏,戏终人散,而苏怿的人生还要继续。更何况梦中梦外,似乎都在警示他身边暗流涌动。
至少记忆中的玄知前辈是可信之人,待在杨玄知身边,他确实也感到几分安心。况且杨玄知心思单纯,他沟通不会有负担。
“呵呵……”杨玄知正要再调侃,忽被一声凄厉尖叫打断。
“啊啊啊啊啊——”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声尖叫撕破了宁静。声音尖锐刺耳,在群山间激起层层回响。
苏怿倏然坐起,桌上那盏豆灯无风自灭。黑暗中他与杨玄知对视一眼,二人当即冲出房门。
不止他们,各派弟子皆从睡梦中惊醒,提着灯笼循声赶至东厢客房。但见不雨跪在冰凉青石地上,单薄的身子抖如风中残叶。她纤指死死抵着唇,泪珠断了线般滚落。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可怕,映着满地猩红。
“我师兄……我师兄……”她泣不成声,浑身战栗。
屠玉山见爱徒如此,忙上前搀扶:“小不雨,究竟发生何事?”
“师尊,师尊,师兄他,呜呜呜……”不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颤抖地指向一个方向。
“怎么……怎么会……”
灯笼的光晕幽幽照亮她身前——一具血淋淋的尸身横陈在地,皮肤已被尽数剥去,露出底下狰狞的肌理与森白骨骼。暗红的血肉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鲜血浸透了青石板,在缝隙间蜿蜒成暗色溪流,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晚风穿过廊下,带着浓重的血气,卷起几片枯叶打了个旋儿。
满院寂静,只有不雨破碎的呜咽在夜色里回荡。
几个年轻弟子已忍不住扶墙干呕,连见多识广的长老们也面色凝重。月光冷冷照着一地狼藉,将这场突如其来的惨剧映照得愈发触目惊心。
苏怿也不敢相信,午后才见识过萧又风的修为,按理不该轻易遭人暗算,更不该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落得这般剥皮削骨的下场。
有赭山派同门宽慰不雨:“师姐先别急,以萧师兄的修为,断不会轻易遭人毒手。”
杨玄知又管不住嘴,不合时宜地小声嘀咕:“就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可说不准。”
苏怿狠狠肘击了他一下,杨玄知才“嗷”地住口。
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早已难以辨认。唯有赭山派特制的箭袋静静躺在血泊中,映着月光,泛起凄清寒芒。
“但这确实是安排给萧师兄的寝居。”圣玲蹙眉补充。
众人仍不愿相信,尤其是最器重这个弟子的屠玉山。
屠玉山身形微晃,面色瞬间灰败如纸。他颤巍巍地蹲下身,指尖悬在箭袋上方,终是不敢触碰那绣着“萧又风”三字的血污。
“不可能……”屠玉山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双目赤红,“吾徒又风天资卓绝,怎会……怎会遭此毒手!”
他身形微颤,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中秋宴上折损爱徒,不仅是凌门山之痛,更是整个道派的耻辱。
众人垂首静立,夜风卷着血腥气拂过庭院,只闻灯花噼啪作响。
屠玉山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厉芒:“此仇不报,我屠玉山誓不为人!”他振袖欲起,身后弟子纷纷按剑。
“屠长老且慢。”云雨山长老圣晞轻抬玉手,袖中流转出清辉,“凶手既能在云雨山行凶,想必还未走远。只是此刻夜深雾重,不宜大肆搜山。”她转向侍立弟子,“传令封山,任何人不得出入。”
李木峰上前轻拍老友肩背:“老屠头,待天明再寻不迟。云雨山奇绝险峻,凶手插翅难飞。”
“师尊三思……”凌门山弟子齐声劝谏。众所皆知,云雨山夜行凶险万分,正是因这山中孕育着无数奇珍异草,也暗藏着诸多诡谲之物。
屠玉山颓然后退半步,望着血泊中那具不成人形的躯体,老泪纵横:“那吾徒……又该如何安置……”
苏怿上前躬身:“晚辈愚见,萧师兄既是一代骁勇,不如迎回凌门山立碑供奉,也好激励后辈。”
他目光扫过那血渍斑斑的箭袋,心中暗叹英才早逝。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道视线投来,他目光瞥去,兰子骆竟出乎意料地朝他一笑。
他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很快别过目光。
不雨忽然跪行上前,扯住屠玉山衣摆泣道:“师尊……弟子与师兄自幼同乡,他家中尚有年迈老母。求师尊允准,让师兄……落叶归根。”
屠玉山闭目良久,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苏怿说的让他难免有些动摇。
他本欲将爱徒安葬在凌门山祖陵,受后世尊崇。
此刻听闻此言,竟是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摘星寺方丈杨尘然缓步上前。老僧双手合十,檀香随衣袂飘散:“阿弥陀佛。屠施主,红尘执念,最是伤人。萧小施主既已往生极乐,何不遂其夙愿,归葬故里?令堂白发人送黑发人,若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岂非太过残忍?”
屠玉山终是长叹一声:“罢了……就依你所言。”他转身对不雨温声道,“你好生回去歇着,天亮时去将萧母接来,路上务必小心。”
不雨叩首谢过,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月光照在她沾满血污的衣襟上,显得格外凄楚。
圣晞长老微微颔首,袖中飞出数道流光没入夜色:“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待天明时分,定要给屠长老一个交代。”
月色凄清,照着一地狼藉。
各派弟子陆续散去,夜色中只余屠玉山独自立在血泊前。他俯身拾起那染血的箭袋,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名字,老泪终是忍不住滑落。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惊起几只寒鸦。浓雾渐渐笼罩了整座云雨山,将这一夜的血腥与悲怆,都掩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眼见发生这般骇人之事,苏怿哪里还有睡意。他与杨玄知回到房中,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去熄那盏摇曳的烛火。
苏怿仰卧在榻,目光凝望着房梁。
这客房似是空置已久,梁木角落还挂着未及清扫的蛛网,在烛光中泛着银灰色的微光。
望着那丝丝缕缕的蛛丝,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见到的蛊虫残骸。指尖轻抚腰间乾坤囊,那里面还收着几片蛊虫的残翼。
这些本该随着前朝魔族圣姬亥一同湮灭的邪物,为何会重现人间?
蛊虫看似寻常,却定然与那些本该消逝的过往脱不了干系。
他忆起初入红尘时遭遇的第一桩奇案——那时的秦还寒,不也是因蛊生恨?
若抛开圣姬亥与大巫娘娘的恩怨不谈,莫非当世还有人在暗中炼蛊?
不,这说不通。若说是不周山上残存的圣姬冤魂未散,又怎能凝出实体的蛊虫?
或许圣姬亥当年,根本未曾真正湮灭?
苏怿心头一震。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却偏偏与他心中的疑虑不谋而合。
窗外忽起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那梁上的蛛网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着这个令人不安的猜想。
苏怿只觉额角隐隐作痛,久违的身份认知如山压来,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偏过头去,却见杨玄知仍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晃着脚尖。
“出了这样骇人的事,你倒是自在。”苏怿忍不住蹙眉。
杨玄知目光仍望着帐顶,语气却难得正经:“我只是觉得此事蹊跷,正在思量其中关窍,懂不。”
苏怿闻言微怔,这般沉思的杨玄知倒是少见。毕竟这人平日里最是散漫,从来只过嘴瘾。他不由挑眉:“今晚这酒倒是喝出几分灵智了?”
杨玄知终于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的,我只是平时没心没肺,何时又真傻了?”
苏怿忆起梦中那位玄知前辈的风采,又想到沼泽幻境中那个神秘的算命鬼影,心中疑云更甚。不知眼前这人是在装傻充愣,还是如他一般遗忘了什么。终是忍不住试探道:“若我是什么隐世高人,你会如何待我?”
“哇!”杨玄知一个翻身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大佬!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要护我周全!”
“去去去,”苏怿无奈推开他,“我与你说正经的。”
“你当真是什么高人?”杨玄知眨着眼睛追问。
“自然不是!”苏怿急忙否认,“不过是打个比方。”
“这样啊……”杨玄知佯装失望地背过身去,声音却带着笑意,“那就自然是该吃吃该喝喝。既然与你兄弟相称,若你是高人我敬你三分,若你是凡人……”
“便如何?打压我?”苏怿挑眉。
“当然是……”杨玄知打了个哈欠,声音渐低,“更要护着你……”
苏怿闻言心头微动,这个回答倒让他踏实几分。正待再问杨玄知是否知晓自己身负隐秘,案头烛火竟又无风自灭。月华透过窗纸,在门扉上投出一道修长身影。
这般情形似曾相识,莫不是又遇着摄魂灵?
圣晞长老曾说云雨山精怪繁多,苏怿当即警醒坐起,掌心玄火跃动如星。
他轻推身侧杨玄知,却只闻均匀鼾声,探其鼻息平稳,已然睡得深沉。
正犹疑间,门外人影轻叩:“师弟,可还醒着?”
是言贤的声音。
苏怿指间玄火倏灭,借着黑暗掩去面上纠结。
这些时日他与杨玄知愈发亲近,倒显得疏远了这位自幼相伴的师兄。
可是毕竟是言贤疏远再先。
踌躇间未应声,苏怿只盼对方以为他已睡下。
不料烛火忽又复明,将他端坐的身影清清楚楚映在窗上。
“我知道你没睡,”门外声音温和却坚定,“我有话同你谈。”
苏怿轻叹起身,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言贤迈入室内,见榻上酣睡的杨玄知,眉头微蹙。指尖灵光轻点,一道安睡符悄然没入杨玄知眉心,确保杨玄知暂时不会醒来。
“师兄何必如此。”苏怿语气复杂。
“防人之心不可无。”言贤径自斟了杯冷茶,水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防人之心?苏怿垂眸苦笑。
那为何言贤要疏远自己?
“宴席未与你同席,是在留意旁人动向。”言贤忽道破他心事,茶盏在指间轻转。
苏怿此刻实在不愿深谈,这些时日知晓的隐秘已让他心力交瘁,便故意揶揄:“竟还有人能牵动师兄心神?”
“不要打岔,”言贤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水溅出数滴,“你觉得兰子骆此人如何?”
听闻这个名字,苏怿只觉倦意更深。他自有计较,本不欲多言,只得含糊应道:“人很仗义,只是性子清冷。”
“哐当”一声,茶盏被重重按在桌上。
言贤目光如电:“我说过,不必防我。”
苏怿被这突如其来的厉色惊得怔住。想起不周山上言贤虽被心魔所困险些伤他,终究多年情深,于是垂首轻声道:“不是善茬。”
言贤得到了满意答复,起码苏怿终于愿意敞开心扉指尖轻叩桌面,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那你觉得萧又风死得是否太过蹊跷?以他的修为,即便不敌,也不该毫无反抗之力。”
一语道破苏怿心中顾虑,苏怿蹙眉沉吟:“师兄是想说,除非对方修为远在他之上?”
“我看未必是人,”言贤声音骤沉,“我暗中观察兰子骆多时,此人气息有异。”他指尖凝出一缕银光,在虚空中勾勒出三魂脉络,“常人三魂俱全,可他只剩因果魂独守灵台。”
“没准是错的呢,凡人哪里会看魂?当初看杨玄知不也出现异常,总不可能说杨玄知不是人?”苏怿反问。
言贤抬眸:“你记不记得我说襄阳兰氏兴起很反常古怪?”
“地处下灵界,若有强者镇守本是好事,”言贤袖中滑出一枚留影珠,光影中显现出阴暗洞穴,无数蛊虫在符文中蠕动,“但我派人暗访,在兰氏别院地下发现了养蛊之地。这些邪物上似乎有肉眼无法辨识的魂。”
“你看那些魂像人吗?”
苏怿盯着留影珠,那些扭曲的魂竟只有一种色彩——松绿因果魂。
“不管怎样,一定要防着他们。”
窗外忽传来细微的振翅声,言贤指尖银光骤灭。
二人对视间,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悸——若兰子骆当真与蛊术有关,那萧又风的死,恐怕只是某个阴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