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逢君》月空言周

31、第 31 章

　　那天听完小陈说了一夜他的故事，宋听禾又做了那个梦。

　　大人都说，六岁前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所以你教训他，他也不会记得。

　　宋听禾听了只是笑笑。

　　因为她记得五岁那年，她妈妈把她送到谢时白家。可无论她怎么回忆，那天母亲的脸始终都是模糊的阴影。

　　就连梦中也是如此。

　　所以看着黑色墓碑上贴着的徐亚年轻时的照片，宋听禾只觉得恍惚。

　　照片上的女人头发及肩，眼神温柔又坚定。

　　很陌生的一张脸。就算宋听禾看了几百遍也没有在梦里复原徐亚的模样。

　　宋宵抱了一束铃兰，弓下腰，放在徐亚墓前的平地上。

　　这是徐亚最喜欢的花。

　　她还是听吴娟说的。

　　“亚亚，我们来看你了。”

　　宋宵的声音极尽温柔，宋听禾站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面色，想象不出他的深情。

　　她扯了扯嘴角，和宋宵维持着成年人最基本的体面。

　　“妈，我们来看你了。”

　　宋听禾轻声道。只有这种时刻，她才能光明正大地唤一句母亲。

　　对于妈妈，她心中始终有幻想。

　　“亚亚，我知道你怨我。没有照顾好你，也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宋听禾沉默地听着宋宵在徐亚的墓前“忏悔”。这么多年，他的话术都没有变过。

　　“女儿已经长大了。现在在做律师，可比我们俩强多了，对吧？”

　　他找着话说。

　　宋听禾无言，看着那束紫蓝相间的铃兰花束，嘴角扯出一抹笑。

　　听着宋宵又开始掰扯二十多年的旧事，她开始蹲下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好。

　　良久，她的小腿肚都开始发麻，宋宵才转头对她说：“听禾，你有什么想和你妈妈说的，就说吧。”

　　她其实没有什么想说的。不过如果不说，恐怕她妈十年后也只会知道她是一个律师。

　　想到这里，宋听禾继续低着头，开始和这立墓碑诉说。

　　“妈，我最近被停职了，打算去西南的山村支教一段时间。对不起，不能随时来看你了。”

　　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宋宵却开始急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怎么没听你说呢？”

　　“前两天。”宋听禾回答道。

　　宋宵不常给她打电话，有事才会多说两句，他也有些心虚对这个女儿的关心不够，再加上方才的一通回忆唤起他对宋听禾的孺慕之情，一时有些无措。

　　“那你生活费还够吗？不够爸爸这儿……”

　　宋宵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银行短信查看款项。这么多年，他有一笔钱一直在自己手里握着，现下取一点出来也无妨。

　　况且他们父女俩谈感情上的关怀已然有些晚了，他想表达自己的爱，只有物质这一条途径。

　　可惜，宋听禾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够的。明轶还要念书，用钱的地方还多着。你的钱，先攒着吧。”

　　听着似乎是在体谅父亲的话，普通父亲听到也许很心安，觉得女儿懂事了。可这话，说给宋宵听，他竟觉出一层讽刺的意味。

　　“这钱……”宋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听禾打断。

　　“时间不早了，下山要一段时间。别让楚阿姨等太久。”

　　宋宵抿了抿干燥地起皮的嘴唇，不敢直视这个久不见面的女儿。

　　她说的每句话都没问题，却总有根刺扎在他心上。

　　“听禾，下次不要在你妈面前提你楚阿姨。”

　　宋宵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只能小声地提醒着宋听禾。

　　宋听禾想起自己高三刚被接回宋宵和楚雅家的时候，宋宵也是这么叮嘱她的。

　　“听禾，你记住，千万不要在你楚阿姨面前提之前的事。”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六了，对人际关系有最基础的敏感。在宋宵的家，她觉察到自己只是一个外人。

　　她轻呵一声，讥讽道：“妈不会听到的。”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宋宵的眉头皱起，对宋听禾这番话颇有不满。

　　碍于宋听禾的人生，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怎么参与，只能把这一点不满憋回心里。

　　难受的，他的皱纹挤地压抑。

　　“我的车停在下面，我送送你吧。”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宋宵又开口。

　　他年纪大了，日前也有心力想和这个女儿维护好关系。

　　“不用了，我搬家了。”宋听禾答后，又补充道：“明天就出发了，时间有点急。”

　　她没有撒谎，也有单纯不想和宋宵待在一个空间的心思。

　　宋宵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自然看得出来宋听禾这话只不过是为了堵自己。沉默良久后，才道一句：“照顾好自己。”

　　随后便转身走向下山的石阶。

　　他穿的蓝色衬衫显然不太合身，袖子处被风吹起贴着手臂，余出的部分贴在一起，模出他细痩的身躯。

　　他有了老相，而墓碑之上的徐亚，却永远年轻。

　　……

　　宋宵有一笔钱，是徐亚留下的。

　　当初徐亚因为工作感染离世，公司赔偿了一大笔抚恤金。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确是用了自己妻子的命。

　　这件事他谁也没说过。这笔钱，他也从来没动过。妻子的死，他也一直瞒着女儿。

　　他甚至不敢回去见那个孩子，看到宋听禾和徐亚相似的眉眼，他总觉得心痛。

　　直到遇见了楚雅。

　　那是一个和徐亚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他也从不在楚雅面前说徐亚的事。

　　楚雅可以全身心投入家庭做全职主妇，可以温柔小意，也可以热辣似火。

　　他不仅向女儿隐瞒了楚雅的存在，同样也向楚雅隐瞒着女儿的存在。这么多年，他欺骗自己，去遗忘失去妻子的痛苦。不知不觉间，他拥有了一个完美的家庭，贤惠的妻子，活泼的儿子。

　　他没想过，在自己觉得万般幸福的时候，那个本该被他捧在手心的女儿同时失去了他这个父亲。

　　他很早就到了小区，在楼下花坛抽了几根烟，才上了楼。

　　刚开门，楚雅就走过来说：“老宋，明轶要买个电脑，我看那个什么游戏本就还挺好的。还有手机也该换换了吧，他说现在都不用本子做笔记啦，用个平板我看也挺方便的。手机平板手表都买那个牌子的，儿子说什么传输数据也方便……”

　　宋宵默了默：“要多少钱啊。”

　　楚雅闻言一愣。这还是第一次，老宋不直接答应而是询问价格。再加上今天日子特殊，她想也没想就把今天宋宵的反常和宋听禾联系起来。

　　她谨慎的回答：“要不了多少钱，就这个数吧。”

　　楚雅伸出三根手指，在宋宵眼前一晃。

　　三万，这个数字对普通家庭来说可不小。

　　此情此景与当年宋听禾告诉他考上了政法大学时相重合。他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只记得当时他想给这孩子一点奖学金，可是楚雅的态度却和现在截然不同。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

　　她告诉他，让这孩子去打打暑假工积累一点社会阅历。她说听禾比较内向，怕出了社会吃亏，要培养交际能力。她说现在的孩子拿多了钱就容易学坏。她还说什么来着？

　　宋宵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的确没给过什么钱给这个女儿，宋听禾也从不管他要钱。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庆幸这个女儿从不给他找麻烦……

　　“明轶也成年了，离开学还有段时间，不然找份暑假工干干吧。”宋宵道。

　　他不指望明轶这个儿子能挣多少钱，缺的他也会补上，还没把后话说完，楚雅眉毛已然竖起。

　　她语气颇为不快：“咱家明轶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个假期，你还让他出去吃苦？”

　　“吃苦？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宋宵直视着楚雅。

　　原来她也觉得兼职打工算是吃苦。

　　“当初听禾考上的时候，你不是说这是锻炼吗？怎么现在又变成吃苦了？”宋宵质问道。

　　“呵。”

　　“我说今天你怎么怪怪的。你女儿和你说什么了？一回来就和我们娘俩不对付。”

　　“你女儿本事大，又是律师。我们明轶有什么。他才刚刚读完高中，就不能让他歇歇，他读高中多累啊。就给他买点东西，你要不给，我自己想办法就是，撒什么气！”

　　楚雅说的阴阳怪气。往常一到这个时候，宋宵都会软下态度哄哄，楚雅也是拿捏了宋宵这一点才敢得寸进尺。

　　不过今天，他却久违的沉默了。

　　“好，你想想办法。我有点累了，先去睡了。”

　　宋宵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向卧室。宋明轶在房间，他不想和楚雅起冲突，最后只留下楚雅一个人在客厅，有气无处撒。

　　她的手攥地死紧，宋宵以前也不是没有去悼念过他的前妻。鉴于宋宵从不提起这个早亡的妻子，加之对宋听禾这个女儿也不算上心，她之前对宋听禾的态度更是绵里藏针。

　　她是个女人，不是个圣人。对于自己老公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怎么可能视如己出。

　　今日宋宵的表现实在奇怪，难道人老了，开始念着父女之情了？

　　楚雅笑了。

　　如果不是宋宵对这个女儿无所谓，她又怎么敢煽风点火。

　　就算她煽风点火，宋宵要是坚持护着这个女儿，给钱给爱的，她一个后妈，拦得住？

　　现在开始装了。楚雅盯着主卧紧闭的房门，眼睛里全是怒火。

　　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哥。”

　　“我没受什么委屈。”

　　“就是明轶他爹，突然提了他女儿，然后就对我们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了。也不知道今天吃了什么枪药。”

　　“你来处理呀。哥，不会太麻烦了吧。”

　　“哦哦哦，那你要注意身体哦。过两天我带明轶回来看看你和妈。”

　　电话挂断，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

　　夫妻嘛，有点争执多正常。齐心协力解决掉问题，婚姻才能继续维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