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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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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坤宁宫,杭令薇脚步轻缓,却如踏在冰冷铁石之上,每一步都似坠入深渊。她极力收敛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仰头深吸一口气,想让胸腔内翻滚的恐慌稍作平息,可那股压抑的阴影却愈发沉重,如影随形。
脑海中,“瓦剌”、“朱祁镇”、“景泰八年”……一个个她竭力封存的名词,像獠牙森然的巨兽,疯狂撕裂她内心那道勉强缝合的伤痕。那些本该永埋的噩梦,此刻却如潮水汹涌翻涌,一幕幕掠过眼前,冰天雪地、粗野马蹄、浑身是血的夜晚、营帐之中那难以启齿的屈辱……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娘娘?娘娘!”茗烟见她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连忙上前扶住她,“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杭令薇强撑着,咬紧牙关,哑声道:“我……我无碍。”
可话音未落,一阵撕扯般的剧痛突然从小腹深处席卷而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命脉。她身子一晃,倏然跪倒在青砖地上,双手紧紧按住小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啊——”她低低呻吟一声,冷汗像雨滴一般滚落鬓角。
“娘娘!娘娘!”茗烟惊叫失声,跪地托住她几欲昏厥的身体,声音里满是慌乱和恐惧,“快!快传太医令!传太医令!!娘娘她肚子疼得厉害,快去乾清宫通知成敬大人和尚药局!”
宫人们被这骤然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有人奔跑去报,有人扶持杭令薇入软轿,四周乱作一团。
而杭令薇,早已被剧痛与惊惧压得睁不开眼,残存一丝意识中,脑中仍盘旋着那句阴冷的话语:“那孩子……也许不是陛下的。”
那一刻,她只觉得万箭穿心。她紧紧捂着小腹,仿佛在护着她与朱祁钰的全部希望与未来,唇角轻轻动了动,低不可闻地呢喃一句:
“孩子……你要撑住,妈妈不会让你有事的……”
“成敬大人!成敬大人!”永宁宫的小宫女踏着慌乱步履奔来,裙角未落,惊惶之色已满面泛红,连声音都带着颤抖与哭腔。
此时正值辰时,朱祁钰正在殿中与几位心腹大臣议事,成敬则守在殿外屏风后,不敢远离半步。
“你是永宁宫的?怎么这副模样?”成敬上前一步,目光凝重,已隐觉不妙。
那小宫女跪倒在地,气息不匀地急喊:“贵妃娘娘……娘娘动了胎气,晕过去了!茗烟姑姑让奴婢快来报信,请陛下去永宁宫!”
“什么?!”成敬脸色骤变,不再迟疑,猛地掀开殿门帘帐,快步冲入殿中。
殿中众臣尚在言语,朱祁钰正伏案看着折子,见成敬神色惊慌闯入,不禁眉头紧蹙:“成敬,何事如此失礼?”
成敬一膝跪下,急促回道:“陛下!贵妃娘娘突发腹痛,晕厥于宫前,情状危急!请陛下速去永宁宫!”
朱祁钰手中御笔“啪”然落地,脸上血色瞬褪。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小薇……”声音低哑,震颤中透着难掩的恐惧。
话未说尽,朱祁钰已疾步奔出殿外,袍角翻飞,顾不得朝臣愕然错愕,也顾不得君仪威重,只觉心头一片惊雷翻滚,天旋地转。
他从未如此慌乱,哪怕是北京保卫战围城之时、哪怕是太上皇归朝之刻,他也未如此心神俱裂。
而如今,永宁宫那端,住着的是他全部的心血与柔情,是他此生最想护住的人,若她有何差池,他朱祁钰又如何为人,又如何为君?
“传太医!快传太医——全太医院都给朕调来!”朱祁钰奔走中已高声厉喝,声如洪钟,回荡于宫墙之间。
御道上,宫人纷纷避让,那抹金色帝影,在晨光下愈发疾速,似一头怒吼的狮,直往永宁宫扑去。
朱祁钰风一般冲进永宁宫,未及跨过门槛,便见宫人跪倒一地,太医、宫女、女官齐齐伏地,神色惶惶,宛如一池风雨欲来的惊涛。
他顾不得他人,几乎是连奔带掠地冲向寝殿。帐幔尚未掀起,里头便传来女子断续而痛楚的呻吟声。
“阿钰……疼……好疼……”
他心如刀割,猛然掀开帘幕,只见榻上那人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双唇泛白,眼神空茫,似已昏沉至极。她紧紧蜷曲着身体,双手死死护着腹部,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仿若风中残叶,摇摇欲坠。
“小薇,朕来了,朕在这儿!”朱祁钰扑到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声呢喃,却止不住颤抖的语调,“不怕,不怕……朕不会让你有事的,你撑着……朕在这儿,朕会护你,护你和孩子……”
“太医!太医!”他骤然转头,猛然拔高了嗓音,声音沙哑如怒雷劈地,“贵妃她到底如何?你倒是说话啊——!”
那名老太医跪伏在地,手还搭在杭令薇的脉上,额头沁满冷汗,声音一颤一颤地答道:“回……回陛下,娘娘方才动了胎气,惊惧过度,腹中之胎险些不保,幸而及时施针止血,药石稳脉,如今……龙胎暂时已保住……”
“暂时?”朱祁钰的声音如寒刃出鞘,几近癫狂,“你说的‘暂时’是什么意思?!那‘以后’呢?!”
老太医战战兢兢,叩首道:“娘娘体弱,加之忧思积郁,气血两亏,需静养调护,戒大喜大悲,才能保得胎元稳固,平安至月足而产。”
“静养……戒悲喜……”朱祁钰低声重复,忽而身形一晃,胸口骤然紧缩,一股闷雷似的剧痛从心口席卷而来。
“陛下!”成敬见状大惊,忙上前搀扶,却被朱祁钰一手挥开。他强撑着气息,踉跄坐下,面色苍白如雪,眼中却布满怒意与哀伤。
他俯身伏在杭令薇身侧,手指拂去她鬓角冷汗,唇齿微颤,喉间哽咽,“你要撑住……别吓朕,求你了……你不是说,还要陪朕走很远很远吗……”
朱祁钰神情铁青,猛然回身,冷冽目光扫向永宁宫众人,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深渊:“贵妃究竟为何突然动了胎气?是谁害她受了惊吓?”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噤若寒蝉,茗烟终是跪了下来,颤声答道:“是……是皇后娘娘……今日贵妃娘娘前往坤宁宫请安,回来之后神色便不大对……奴婢陪着娘娘走了半路,娘娘便……便忽觉腹痛……”
“她说了什么?”朱祁钰一字一顿,眼神骇人如刃。
茗烟抖若筛糠,将汪砚舒如何借言朝堂流言挑唆、如何故意提及瓦剌之辱、太上皇的逼迫,甚至也先之事,一一道出。字字如针,句句如刀,戳得朱祁钰心口生疼、怒火逆燃。
话音未落,他已骤然起身,长袍一振,如一道怒风般直奔坤宁宫。
殿门未启,杀意已至。
“陛下驾到!”内侍高声唱报时,朱祁钰已然跨入宫门,步履沉沉如霆,眸色冷厉如剑。未待汪砚舒起身行礼,朱祁钰已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了过去!
“啪——”声音在静谧的坤宁宫炸裂。
汪砚舒一时未稳,整个人踉跄向后倒退两步,嘴角溢出血丝,却没有惊慌,反而轻抚红肿的脸颊,扬唇冷笑:“陛下这一巴掌打得真重,可得小心龙体,别伤了自己的手。”
“你为何要说那种话!她身子弱,你知不知道她受不得一点惊吓!”朱祁钰近乎吼出,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心痛与滔天愤怒,“你存心要她与朕的孩子死在宫墙之内,是不是?!”
汪砚舒镇定如常,轻轻整了整鬓发,淡淡一笑:“臣妾不过说些实话罢了,若贵妃心里无鬼,又怎会经不住风言风语?莫非……是陛下心虚了?”
“住口!”朱祁钰气得发颤,指着她,“别以为你仗着是太子的养母,又有清宁宫太后撑腰,就可以为非作歹,朕今日告诉你,朕可以让你做皇后,也能亲手将你废黜,逐出中宫!”
汪砚舒面色一冷,眸光如寒星凛冽:“陛下若敢废我,便请先想清楚,是谁给你周旋朝局,笼络人心,稳住太后?若没有臣妾一力调和朝臣之争,你与你那位心爱的贵妃早就做了刀下的冤魂!”
“你若废了我,只怕不仅中宫失德,储君动摇,朝野不稳……到那时,陛下小心晚景凄凉。”
她俯身一礼,声音铿锵而谦恭:“臣妾斗胆请陛下明察。”
朱祁钰咬紧牙关,手指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恨不能就此将她赶出宫去,但他突然想起杭令薇告诫他的那个字,“忍”,此刻,朝堂未稳,皇后若废,波澜势起。
他一甩衣袖,怒不可遏:“你若再动她一根头发,朕便叫你和你全族一同陪葬!”
话落,衣袂翻飞,朱祁钰已然怒气冲天地离开,只余下汪砚舒立于殿中,眼神阴沉,脸上冷笑益发刻骨:“陪葬?陛下,怕是你舍不得她死得那么快罢了……”
朱祁钰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入永宁宫,眉间写满疲惫,手掌始终紧紧覆在心口,仿佛要用力将那阵阵抽痛按回胸腔。他强迫自己稳住气息,缓缓走向内殿。寝榻之上,杭令薇已在艾草熏香中沉沉睡去,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他轻轻俯身,将她肩头的锦被掖紧,又怔怔望了她许久,眼神里满是心疼与悔意。
片刻后,他直起身,目光转向殿外,语气低沉却异常坚定:“走,随朕去太庙。”
成敬一怔,诧异地看了看外头漆黑如墨的夜色:“陛下……此刻夜已深,更何况您龙体……”
“就现在。”朱祁钰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
夜风凛冽,月光如水。太庙大殿幽深肃穆,灯火寂然,一柱柱香烟袅袅升起,映照着神位上那一排排先帝的名讳。
朱祁钰褪去冕冠,衣袂拖地,缓缓跪于列祖列宗神位前。他双膝重重磕下,额头贴地,声音低沉而恳切,如同泣血:
“列祖列宗在上,孙儿朱祁钰,不孝不贤,不敬不德,然今夜伏地请愿,唯求天命更改。”
他高举香火,眼神赤诚而悲切。
“愿以此身折寿二十载,只求令薇与腹中骨血平安无恙,不再遭病疾侵扰,不再蒙人非议,愿她此生安稳,欢喜,少一分伤害,多一分福祉。”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如铁,语出惊人:
“若果真天命需换,我朱祁钰愿此生不入宗庙,不归皇陵,不享千秋供奉,孤魂一魄,愿做护她之灵。”
“陛下——”成敬听罢大惊失色,顿首伏地,哽咽涕泣,“陛下您贵为天子,何苦许下此等重誓……”
朱祁钰缓缓转首,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无人可动的坚毅:
“为了她,值得。”
他眼神一寸寸抬起,直视那祖宗神位上的一道道金字,脸上不再是昔日的温润含笑,而是一种披荆斩棘后的冷峻与凌厉。
“世人笑朕德薄无能,是个傀儡,是个空壳。可他们都错了。”
他咬紧牙关,目光如炬,声音如雷:
“朕定要让他们看清,谁才是大明之主。哪怕荆棘载道,哪怕万箭穿心,只要她还在身边,朕便无所畏惧!”
香火在风中微微颤动,夜色沉沉,太庙如墨沉碑林,而那一跪一言,已深深烙进夜的骨血里,千秋之下,亦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