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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桃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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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已至,雨水也是不甘落后。漓水一带总是多雨,今日天将亮未亮时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
沈府的马车冒着雨离开了客栈,继续赶路。小雨初歇,马车也赶到了桃源镇。此时天已放晴,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的芳香气。
马车缓缓驶进镇上,沈诚轻轻挑起帘子,一路望去。
李二家的包子铺依旧红火,门前蒸笼冒着的白气让人瞧不清屋中的情景;路边的菜农早已经推着板车占个好位置来卖菜;不知谁家的姑娘背着竹篮子贩卖自己辛苦编织的花环,花瓣上露水未干,一看便是起了个大早去山上采的野花。
熟悉的烟火气,还是那般喜乐祥和,也不愧“桃源”这个名字。
沈诚烦躁了多日的心绪莫名地静了下来,如今是安稳又莫名的惆怅。平日里没心没肺也是他,现在近乡情怯的也是他。
沈诚放下帘子,长长舒了口气。
一旁的陈璧听见他这动静,缓缓睁开眼睛,沈诚恰好也瞅过来。
沈老爷子以呼吸雨后芬芳为由骑着马“嘚嘚”地走在马车前,现在车上就剩他们两人,忽然对上眼,还是有些尴尬。
沈诚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说道:“一会儿见到我娘,你也不用紧张,我说什么你附和两句就成,只要不露馅儿,咱们就一切安好。”
陈璧“嗯”了一声,心中不禁开始寻思沈诚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奇女子,竟要丈夫和儿子费尽心思瞒着,还这么怕她。
昨晚沈诚被沈老爷子一句“叫师父”气得满脸涨红,沈年见势不对急忙把儿子拉到一旁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沈年道:“你让这小公子当你师父,回家就说这是求仙府的师父,因为你犯错不便留在求仙府,长老们特地派他跟着你回家来教导你,这样课业也不至于落下。如此一来,你娘那边你不就瞒过去了吗?!”
沈年本来要痛骂他爹这是出了个什么馊主意,听见最后那句愣是硬生生地闭了嘴,左思右想,明日便要到家,除了他爹这不靠谱的办法,也没什么招数可用了。
看见儿子没有反驳,沈年这心也就放下了。他看看陈璧,心说就委屈这小公子一下,自己家肯定也不会亏待了他。
当天晚上,沈诚就说要和师父增进感情,一把将陈璧拉进了自己的客房中。
可怜沈老爷子觉得委屈了这个俊俏的小公子,谁知沈诚关上房门就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并与这位新师父约法四章。
第一,到沈府以后表明自己的身份,要帮忙瞒过他老娘。
第二,两人以前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不许再提,也不用让他爹娘知道。
第三,什么法术符咒,他自小懒散惯了,学不学的不要管。
第四,对外是师徒,但是私下里他可不认这师徒关系。
陈璧全都欣然接受了。
沈诚靠在墙边看着端坐在桌前的陈璧,道:“既然你都接受了,那这声‘师父’也就免了,你这年纪看着与我也差不了几岁……”
这要是叫一声“师父”,岂不是丢死人了?沈诚心说。
陈璧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心中却说:“好一个有趣的凡人,我这年纪怕是你祖宗都比不上。”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几条街,转过弯来就到了沈府。
沈府门前栽了几株桃树,沈老爷子花重金请来几位修士,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让这几株桃树常年开着花,一有清风拂过,便有花瓣簌簌落下,颇有雅意。
郭莲婷正拿着把剪刀在一株桃树前修剪,怀中抱着剪下的桃枝,打算一会儿找个物件儿盛上,好摆在屋中。
听见街角处的动静,郭莲婷停下手里的动作,目送几匹马和马车缓缓驶来。
沈年策马小跑几步,来到郭莲婷身边,翻身下马,欣喜地叫了声:“夫人。”
郭莲婷微微一笑,双手抱在胸前:“回来了,今早下了雨,路上可还好走?”
沈年道:“好走好走。”
说话间沈诚和陈璧也来到近前,沈诚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娘”。郭莲婷“嗯”了一声,眼神都在一旁的陈璧身上。
郭莲婷:“不知这位小兄弟是……?”
陈璧施了一礼:“沈夫人好,在下陈璧,与沈老爷和沈诚一道前来。”
“对对对,他是求仙府的师父,此番前来是特意来教导儿子的。”沈诚笑着接上了话。
郭莲婷瞧着儿子这样,也没再多问,笑道:“既然是求仙府来的师父,肯定是不能怠慢的。快进屋,今日摘下些花瓣做鲜花饼吃。”
“好嘞,我最喜欢娘做的鲜花饼!”沈诚道。说罢,他就拉着陈璧迈进门,“我先带着他认认路。”
望着沈诚和陈璧的背影,沈年嘿嘿直笑。郭莲婷斜了他一眼,胳膊肘直戳沈年:“这小兄弟真是求仙府来的?”
沈年忙道:“当然了,夫人。”
“嗯,进门吧。”郭莲婷道。
沈年急忙跟上,抬手护着自家夫人:“今早的雨凉,夫人就这般出来,当心染上风寒……”
沈诚将陈璧带进后院,走到一条回廊前,道:“你瞧,穿过这回廊,最里边那间最大的屋子是我爹娘住,咱们不往里去,就住这边。”他伸手一指,“我住在那间,走两步就到,你住在回廊前这间。”
沈诚又将陈璧领进屋子,“这间屋子虽然不小,但是也谈不上多宽敞,你就凑合住吧。有什么事来找我,毕竟咱俩现在是合作关系,露了馅儿谁都吃亏。”
陈璧无奈笑道:“好,多谢你。”
沈诚大手一挥,转身要走:“不必客气。”临走到门口,突然又折返回来,对着陈璧一字一句道:“别忘了我昨晚和你说的话。”
陈璧点点头,心说这小子还挺凶。
沈诚离开之后,陈璧将这屋子仔细打量一番,确实如沈诚说的,算不上什么宽敞,尤其是和他在九重天上的府邸比起来。
简单的屋子被素净的屏风分成两间,外间摆着一张小茶桌,一张小塌,挨着墙是两排书柜,藏书不少。里屋就一张床,其他的就剩些花里胡哨的装饰物。
陈璧推开外间屋中的小窗子,正巧对着回廊处,这回廊折了几折,这个角度正好也能看见沈诚的屋子。
回廊两侧栽满了花草,后来陈璧才知道那些都是沈夫人亲手种上的,都是她喜欢的。从这扇窗看去,宛若一幅幽静田园画。
陈璧心下舒畅,想着这样也不错,墨情灯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心急不得。他坐在小塌上,盘着腿,觉得这地方很适合静修,正好稳稳灵力,压制一下天罚在他身上的效果。
沈诚那晚担心陈璧真的会像求仙府的师父一样逼着他苦学,所以才在“约法”中加了那么一章。不过往后的日子里,他才知道他真的想错了。
第一天,日上三竿,沈少爷挣扎起床洗漱,等到穿戴整齐走出屋,抬眼一看,陈璧屋中那扇窗正好打开,里边是陈璧端坐的侧影。
沈诚心中惊奇,不敢想陈璧要起多早,还是他这人根本就不会躺下,只会这么盘腿坐着。他悄悄走进,看见陈璧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抓住个好机会,踮起脚尖提着衣摆溜走了。
沈少爷这一玩便是大半天,中午回家吃完饭借口要小憩一下,半个时辰后又是同样的手段溜出了家门。再回来,夜色已浓,又该睡了。
这样持续了几天,沈诚才发觉不对,陈璧不是不像求仙府的老头子们逼他学,他是根本不管他,就当没他这个人!
夜晚,沈诚躺在床上想,这样也挺好。陈璧不管他,终日紧闭着门,他爹娘估计是以为他在陈璧屋中跟着师父苦苦修炼,到现在也没说什么。
两相无事,各自安好,这不就是当初他最理想的样子吗?
思及此处,沈诚也不再多想什么,侧着身子做美梦去了。
天光大亮,沈诚翻身起床,这就注定了今日又是不学无术的一天。
他推开门,见陈璧那扇窗依旧开着,依旧是那个侧影,一丝不苟,丝毫不差。
沈诚见怪不怪,有时却也不得不佩服陈璧的定力。过了这么些天,沈诚也不再蹑手蹑脚,大步走过回廊,眼睛却一直盯着陈璧的身影。
就在他以为要像往常一样走出去时,陈璧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沈诚还没来得及错开眼,就猝不及防撞入了对方眼中。匆匆一眼,陈璧就又转回头去,什么也没说,表情也没变化,就像他们初识那天一样。
沈诚心中一惊,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见陈璧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也就张了张嘴匆匆跑了。
深秋的风吹得树梢晃了两晃,树叶的簌簌声掩去了沈诚突然放大的心跳声。沈诚离开家很远后还在暗骂自己:“这种偷摸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做,怎么今日被人家看了一眼,就莫名紧张呢?真是没出息!”
他觉得这种感觉不是什么好兆头,今日一定有要事发生。
好在沈少爷的自我审判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这种感觉消散得更快,依旧是在外面浪荡到半夜才回家。
沈诚腰间还系着今日在集市上淘来的一壶酒,夜已深,他笃定沈府众人都已经歇下了,索性也不走正门,翻墙进了后院。
后院里寂静无人,只有一处还亮着。沈诚眯着眼睛看了看,才辨认出来那是陈璧的房间。
今早的紧张没来由地又涌上心头,这次还有好奇心作祟,沈诚慢慢踱步到陈璧窗前。陈璧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窗户关上了,此时只是屋中烛光映着他的身形投在薄薄一层窗户纸上。
“整日端坐着,不累么?”沈诚心想。“也不知道他爹他娘是谁,这家中是有什么重大变故才让好端端一个人有了个这么生人勿近的性格?”
他以前看了不少话本子,里边不少人物都是遭遇什么事后性情大变。
沈诚想着,伸手解下酒壶喝了一口,“他也就是性格不太好,人倒是生得不错。”他就这般站在窗前,想着想着就把小半壶酒喝完了。
喝完了他也没心思再待下去了。沈诚把酒壶挂回腰间,嘴角一弯,想道:“与其在这里想他这个人,不如好好打算一下明日偷溜出去时怎样才能不像今日一样吧!”
沈诚转身要走,屋中的烛火忽然开始飘忽不定,他又回过头来,看见陈璧的身影随着烛火摇晃,随后竟喷了口血出来。
沈诚吓了一跳,被美酒占了一半的脑袋马上就清醒过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推开门,冲到屋中去扶住陈璧。
沈诚:“陈璧,你怎么了?!”
陈璧半睁着眸子,紧紧攥住了沈诚的胳膊,嘴里还止不住地向外咳血,看上去神志不是很清醒。
沈诚让陈璧靠在一旁的垫子上,起身去给他倒水,等到再回来时忽然止住了脚步。
他亲眼看见陈璧靠在那里,眉间有红纹时不时地闪烁,身上被同样血红的锁链缠着,这些红光实在太刺眼,连沾了血污的白衣都黯淡下去。
陈璧在其中,面色痛苦不堪,犹如关进囚笼受尽酷刑的飞鸟,抬不起翅膀,望不见蓝天,不得自由。
沈诚第一次在陈璧脸上看见这副神情,也被面前这一幕吓得险些没拿住手中的杯子。
恐惧、无措、震惊、慌乱……复杂的情绪将沈诚好生锤炼了一番,“百忙”之中,他忽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陈璧此人,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