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晦》暮江吟歌

140、渴慕

　　回到永安宫，秦允显刚卸下繁重的朝服，换上轻便的常服，连一口茶水都未来得及喝，徐瑾瑜便已步履生风地赶到了。

　　叶晤接过秦允显手中那杯未能饮下的茶，看着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倦色，低声道：“主子，廷尉大人来得也太急了些，怕是官服都未换，早膳也未用。要不......属下回了他，说您需歇息片刻，请他晚些再来？”

　　秦允显摆了摆手，掩去一个哈欠：“罢了，国事为重，我还撑得住。”

　　徐瑾瑜跨进屋内，果然还是一身官服，见宫人正将一箱箱账簿往外搬，不禁问道：“怎么，不在室内查阅？”

　　秦允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屋里闷得慌，在院子里吧。眼下金桂开得正好，香气也能提神醒脑。”
　　他话音一顿，想到叶晤刚才的话，看向徐瑾瑜，“你可用过早膳了？”

　　徐瑾瑜果然摇了摇头。

　　秦允显便偏头对叶晤吩咐道：“子逢，让膳房做些精细的点心送过来，样式多些。”

　　叶晤领命，放下茶盏便匆匆去了。

　　秦允显率先走到院中，在石凳上坐下。

　　此刻天光已大亮，晨晖温柔地漫洒下来，院角那几株老桂树开得正盛，风过处，甜香扑鼻，沁人心脾。

　　徐瑾瑜随他在一旁坐下，从木箱里拣出薄薄几本账册推到秦允显面前，自己则默默将那一大摞厚重的揽到身边。

　　“廷尉大人不必如此，”秦允显见他有心照顾，不由失笑，伸手便要去取他手边厚重的账册，“身为上官，岂能偷闲，将繁重事务尽数推给下属？”

　　徐瑾瑜下意识抬手欲拦，指尖却不偏不倚触到了秦允显温热的指背，如同触电般缩回：“我查阅此类账册更有经验，速度更快些，这些......不妨事。”

　　说罢，他便兀自拿起最厚的一本，埋头细阅起来，只是那如玉的耳垂上，一抹薄红悄然爬上。

　　秦允显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玩笑道：“若能用‘言听计从’，岂不比这般一册册核来得快准？”

　　徐瑾瑜知他指的是法器恢台所附之术，目光仍落在册上，只淡声道：“历代国君规定，政事不可倚仗术法。一则为敬律法纲纪，二则为存官员体面。何况纵使真能用，难不成让满朝文武排着队挨个受术？若传出去，怕要成了笑话，堂堂珝王办案，不凭才智，反赖术法。”

　　秦允显扯了扯嘴角：“不过随口一说，岂敢真用。便是真的用了，那些老油子又岂会配合？不反手参我一本御状，已算客气。”

　　徐瑾瑜轻笑一声，转而又说：“令则，意为‘法正’。当年先太子为你取这字时，许是早存了日后重用的心意。”

　　秦允显忽然不说话了。

　　是吗？

　　原来先太子是这个意思么？

　　这时候下人上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徐瑾瑜也未用，只是专心致志地埋头办事。

　　秦允显见状，也不再多言，想着先将分给自己的这几本看完，再去帮衬。奈何困意不由人，几页翻下来，在那馥郁的桂花香气与和暖的日光包裹下，意识渐渐模糊，最后沉入了黑甜乡。

　　徐瑾瑜正全神贯注于账目之间，忽闻身旁“啪”的一声轻响。他蓦地回神，转头便见秦允显以手支额，另一只手中的账册已滑落在地。

　　“珝王？”徐瑾瑜起身，弯腰拾起账册，抬眼细看时，才发现秦允显竟已睡着了。

　　晨光透过扶疏的枝叶，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睡得颇沉，长睫如蝶翼，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往日里那带着几分疏离俊美面容，此刻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柔和静谧。

　　徐瑾瑜一时看得痴了。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上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触手温润，竟比上好的羊脂玉更细腻几分。

　　秦允显睡得迷糊，将他当作了从寅，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那只微凉的手，唇间逸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嗯......老实点......”

　　这带着鼻音的软哝，与平日清冽的声线截然不同，仿佛带着小钩子，挠得徐瑾瑜心尖一颤。

　　他不知晓这亲昵对谁，却仍贪恋这片刻的错觉。

　　理智告诉他此举逾矩，应立即收回这放肆的手，可那指尖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眷恋着那点软玉温香，迟迟不忍离去。

　　此刻四下无人，唯有风吹桂叶的沙沙轻响，与那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寂静仿佛一种无声的蛊惑。

　　他的手指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贪婪，流连忘返。先是轻柔地拂过那舒展的眉心，似要抚平并不存在的蹙痕，继而缓缓下移，描摹过挺拔如玉山的鼻梁，最终，带着难以言喻的渴慕，如一片羽毛般，极轻地，落在了那双柔软的唇瓣上。

　　这一点突如其来的凉意，驱散了秦允显几分浓重的睡意。他无意识地“嗯”了几声，纤长的眼睫颤动，似乎下一刻便要醒来。

　　徐瑾瑜见状，心头一缩，立刻收回手背过身去。胸腔里那颗心狂跳不止，连气息都紊乱得难以平复，仿佛刚才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之事。

　　秦允显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落在石桌上那本合拢的账册——正是他睡前在看的那本。

　　他偏过头，见徐瑾瑜背对着自己，肩线似乎有些紧绷，像是沉溺于某种沉重的心事之中。他心下了然，想必是自己不慎睡着，账册滑落，被徐瑾瑜拾起后，对方便陷入了对某个案情的深思。

　　“徐郎。”他嗓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低声唤了一句。

　　徐瑾瑜听得这一声，心脏跳得愈发急促，方才触碰过对方唇瓣的指尖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属下在，”他强自镇定，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淡漠，“殿下有何吩咐？”

　　然而秦允显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出异样：“你怎么了？”

　　不知从何时起，私下无人时，他们之间便省去了那些繁琐的敬称，往日私下里，徐瑾瑜从不用“属下”，“殿下”这般疏离的称谓，此刻却......太过反常。

　　徐瑾瑜唯恐被他瞧出破绽，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躁动。他转过身时，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清淡神色，只是若细看，那如玉的耳根仍残留着一抹未能及时褪尽的薄红。

　　“并无他事，”他走到石桌旁，不着痕迹地避开秦允显探究的目光，“只是突然觉得，殿下与属下终究身份有别，无论如何，都不该失了上下尊卑的礼数。”

　　他不给秦允显深思的时间，已自顾自摊开一本账册，指尖点向其中一行，及时将话题引向正务：

　　“先前被主上处置的那几名官员，抄家与流放皆已执行。负责抄没家产的是司空薛严，但他因公务冗繁，已向主上请准，将后续核验之事移交其学生柳晏清接手。方才，属下比对了最初登记在册的抄没清单与柳晏清最终呈报的账目，发现其中......有好几笔数额不小的珍宝金银，对不上数。”

　　秦允显闻言，面色沉静下来，视线落在他所指之处：“你的意思是，柳晏清贪墨抄没之物？”

　　柳晏清此人他倒是略有耳闻，师从司空薛严，官居都司空令，风评向来与其师一般无二，堪称清流，从未听闻有什么污点。

　　徐瑾瑜依旧垂着眼眸，视线专注于账本之上：“眼下看来，确有此疑。”他顿了顿，又将其余几本账册依次摊开，指尖点向关键处，条分缕析地向秦允显阐明其中疑窦。

　　秦允显凝神细听，思绪很快被这清晰的条理吸引，方才对徐瑾瑜那点反常的疑惑，顷刻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甚至徐瑾瑜抽丝剥茧的分析与合情合理的推测，不由得叫他心下暗叹，自己果然未曾看错人。徐瑾瑜办案之能，确属顶尖。有这般得力的下属在，他似乎真可以当个甩手掌柜，甚至回去高卧安眠，坐等结果便好。

　　“好了，既如此，暂且就先锁定这几名嫌疑之人。”秦允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稍后你将嫌疑者的名姓与疑点一一罗列清楚，呈报于我，待我最终核验后，再行定夺捉拿。”

　　徐瑾瑜颔首领命。

　　秦允显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我实在困得厉害，需得去补个回笼觉。这里便劳你多费心了。在我这儿不必拘礼，需要什么，不必请示，直接同子逢说便是。”

　　他本是还想强撑精神，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既然效率低下，不如养足精神再战。

　　徐瑾瑜低低应了一声：“属下明白。殿下既已疲惫，便请安心歇息，此处交给属下即可。”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中途指环上的红珠曾亮起，是从寅寻他，他也浑然不知。徐瑾瑜依照他的吩咐，将一应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直到傍晚见秦允显仍未苏醒，不忍打扰，只得将整理好的疑犯名册交给了叶晤。

　　秦允显饱睡一场，神清气爽，发觉已是第二日，便问起徐瑾瑜。叶晤据实以告，并将那本册子呈上。秦允显一边由人伺候着穿上朝服，一边快速翻阅。册上所列，多是些依附于主要案犯的底层小吏。

　　待散朝后，他立刻返回永安宫，亲自将名册上的信息与账目逐一核对确认。等证据确凿，这才命叶晤通知徐瑾瑜，一同前去拿人。

　　他们先是前往那些小官吏的住处，逐一讯问。态度良好，坦白罪行者，暂缓处置。执意隐瞒，拒不配合的，当即拿下收监。待这几人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忽有人急匆匆来报，说是有百姓目睹，那齐奎道人已潜入伏阳城，并在西市现身。

　　秦允显闻言一怔。

　　他虽料到齐奎道人会来，却不想对方动作如此之快，竟已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城中。

　　那报信的百姓被带了上来。秦允显上下打量，见此人衣着朴素，并非富足之家，想来举报是为了那笔丰厚的赏金。他沉声问道：“你确定，在西市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