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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s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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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均父亲去世那年,
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十七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黑色孝服,
站在灵堂角落,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韦祝泣的父亲是冯家朋友,
主动提出照顾这个突然失去依靠的少年。
"你就住我们家吧,"
韦父拍着冯均瘦削的肩膀,
"吃饭睡觉都有个照应。"
冯均摇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秋日的落叶:
"谢谢叔,我住厂里宿舍就行。
只是...吃饭可能要麻烦您家。"
于是从那天起,
冯均每天早晚准时出现在韦家饭桌上,
沉默地吃完,再沉默地离开。
韦祝泣那时才十六岁,
总是躲在厨房门后偷看这个阴郁的少年。
他吃饭时从不抬头,筷子在碗里划出规律的声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但每天早晨九点,冯均吃完早饭后,
整个人就会活过来。
韦祝泣透过窗户,看着他步伐轻快地走向村口,像是去赴某个秘密约会。
村口有条通往山泉的小路,
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
冯均第一次见到她时,
她正弯腰打水,粗布衣裳掩不住婀娜身姿。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水珠从她脸颊滑落,像是一串透明的珍珠。
"早啊。"
她自然地打招呼,仿佛早就认识他。
冯均愣在原地。他听说过"泉水西施"——村里男人酒后的谈资,女人们口中的"狐狸精"。
但眼前这个女孩,眼睛明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哪有半分风尘气?
"我...我来帮你提水吧。"
冯均结结巴巴地说,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水桶。
西施笑了,
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
"好啊,小弟弟。"
那年她十九岁,
比冯均大两岁,却已经在这村子里独自生活了三年。
每天清晨,她都要走两里山路去打泉水,
再挑回来卖给村里讲究的人家。
村里男人看她的眼神像饿狼盯着鲜肉,
女人们则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
"山里的妖精"。
"你为什么帮我?"
回去的路上,
西施突然问道。
冯均的肩膀已经被扁担压得生疼,
但他倔强地不肯放下: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看你一个人..."
"可怜我?"
西施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不是!"
冯均急忙否认,
"我就是...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西施停下脚步,认真打量这个瘦高的少年。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
没有那些男人眼中的贪婪和欲望。
只有一种她许久未见的——尊重。
"那你明天还来吗?"她问。
冯均用力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许诺。
从此,每天九点,冯均都会准时出现在山路上。
西施教他辨认山里的草药,
他则给西施讲学校里的趣事。
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走着,听着彼此的脚步声和呼吸。
"你知道吗?"
有一天西施突然说,
"全村人看我的眼神都脏兮兮的,
只有你的眼睛是干净的。”
冯均红了脸,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
"他们...他们不懂你。"
西施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小傻瓜,你也不懂我。"
但她心里知道,这个少年给了她最珍贵的东西——不带任何杂质的友谊。
在他面前,她不用刻意挺胸收腹展现曲线,不用防备突如其来的咸猪手,
甚至不用忍受那些下流的玩笑。
"你有父母吗?"
一次休息时,冯均小心翼翼地问。
西施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没有。他们...很早就死了。"
冯均立刻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事,"
西施拍拍他的肩膀,
"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但那天回去的路上,
冯均注意到西施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突然很想保护这个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女孩,
就像保护自己心中那个因父亲去世而破碎的角落。
日子如泉水般静静流淌,
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
某个黄昏,他约西施在山顶的老槐树下见面。
冯均告诉西施,
他要结婚了,
而且婚后就要搬离村子。
妻子是韦叔的女儿。
西施正在编花环的手停顿了一下,
然后继续灵活地穿梭着野花:
"恭喜啊。韦家姑娘是个好女孩。"
"但我..."
冯均的声音哽咽了,
"我要搬走了,可能...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西施终于抬起头,
夕阳把她的脸染成金色:"出什么事了?"
西施对冯均十分了解,
直觉告诉她,
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她看着冯均强装镇定的表情,
轻声说道:“不管发生了什么,
我都不会说出去,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在暮色中,冯均的防线彻底崩溃。
他颤抖着抓住西施的手,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抱住西施,
痛哭流涕。
在西施的安抚下,他终于说出了真相:
原来,他杀了人。
冯均颤抖着声音,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西施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待冯均说完,她轻轻拍着冯均的背,温柔地安慰着。
西施的静静地看着冯均,
但里面没有冯均预想中的恐惧或厌恶。
相反,她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告诉我怎么回事。"
冯均和西施讲了全过程。
"他们该死。"
西施听完后平静地说。
冯均震惊地看着她。西施苦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你以为只有你有秘密吗?"
随后,西施也向冯均坦白了自己的秘密:
“其实,我当年并不是没有父母。
我的父母脾气暴躁,
经常对我拳脚相加。
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
在他们又一次毒打我的时候,我拿起水果刀...失手杀了他们。
"我跑了,一路逃到这里。"
西施的声音轻得像风,
"所以你看,我们是一样的。"
之后,我便逃到了这个村子,隐姓埋名生活到现在。”
她看着冯均,
认真地说: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但你也不能忘记我,一定要联系我。”
在渐浓的夜色中,西施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冯均再也控制不住,
一把抱住西施嚎啕大哭。西施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承诺道,"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忘记我。到了城里...要联系我。"
冯均用力点头,泪水打湿了西施的肩膀。
后来冯均确实如约给西施写过信,但随着女儿出生,联系逐渐减少。
起风了,加紧门窗。直到六年后那个深夜,韦祝泣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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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回什么老家?"
韦祝泣紧紧搂着两个孩子,
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西施的家里简陋但整洁,墙上挂着晒干的草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她已经给孩子喝了安神的茶,现在他们正熟睡在里屋的床上。
"你丈夫的老家,"
西施倒了杯热茶递给韦祝泣,
"你继续生活在那里就好,
他们不敢弄你们。"
韦祝泣没有接茶杯: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冯均会有你的电话?"
西施叹了口气,放下茶杯。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她依然美丽的脸上。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纹,
但那份清澈的气质丝毫未减。
"我是'泉水西施',"
她轻声说,"你小时候可能听说过我。"
韦祝泣倒吸一口冷气。
她想起来了——那个村里男人垂涎、女人咒骂的"狐狸精"。
但更让她震惊的是,她突然记起多年前,每次冯均从山上回来,口袋里总会有些小玩意儿:
一枚奇特的石头,一朵罕见的野花...而这些,后来都出现在了韦祝泣的梳妆台上。
"你们..."
韦祝泣的声音颤抖着。
西施摇摇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们只是...朋友。很特别的朋友。"
她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影:
"冯均救过我,在很多方面。现在轮到我救他了。"
韦祝泣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嫉妒。
这个陌生女人似乎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知道他最黑暗的秘密,见过他最脆弱的样子。
"冯均应该和你讲了程华的事情吧 ?"
韦祝泣直截了当地问,
"为什么他要追杀我们?"
西施转过身,月光在她身后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关于复仇、背叛和..."
她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西施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骤变:
"他们找到这里了。"
远处,几束车灯刺破夜色,
正向这个偏僻的小屋驶来。
西施迅速拉上窗帘,
从床下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背包。
"后门,"
她急促地说,"我带你们走另一条路。"
韦祝泣抱起熟睡的女儿,
她们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钻进屋后的竹林。
身后,
刺耳的刹车声和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为什么帮我们?"
奔跑中,韦祝泣气喘吁吁地问。
西施头也不回地答道:"因为他的眼神。十七年,
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
用那样干净的眼神看我。"
竹叶沙沙作响,
仿佛在诉说那个已经远去的夏天——当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在山间的晨雾中找到了彼此。
而现在,命运的齿轮又一次转动,
将三个人的生活紧紧纠缠在一起。
祠堂里,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
在墙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冯均死死盯着程华的背影,
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
那怒火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过往的种种画面如潮水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每一幅画面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向他的心口。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暴躁的情绪,
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朝着程华冲了过去。
冯均的双手如铁钳一般,死死地掐住了程华的脖子。
程华顿时瞪大了眼睛,双手本能地想要掰开冯均的手,
可那力量却如泰山压顶,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开始泛起阵阵黑雾,
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只能任凭着冯均的施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任岩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
用力地将冯均拉了过来,
嘴里大声喊道:
“妹夫啊,再怎么恨,
也不能杀人啊你!”
冯均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心中只有那熊熊燃烧的恨意。
他猛地转身,
朝着任岩疯狂地扑了过去,
拳头如雨点般朝着任岩砸去。
任岩一边躲避着冯均的攻击,一边试图劝说:
“冷静点,冯均!”
可冯均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语,
他的双眼通红,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程华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看到这混乱的场面,连忙上前想要阻止他们。
可在这激烈的打斗中,
他也被牵扯了进来。
三人在祠堂里扭打在一起,
桌椅被掀翻,灰尘飞扬。
过了许久,三人终于同时站了起来。
任岩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盯着冯均大声喊道: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就杀了我!”
说完,他竟然主动朝着冯均跑了过去。
此时冯均和程华不知何时手里都有了刀,
冯均看着冲过来的任岩,心中的恨意再也无法压制,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刺了出去。
程华看到这一幕,
心中莫名地一阵震动。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流了下来,
任岩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随后便倒在了地上。
冯均看着自己手中的刀,
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缓缓说道:
“或许相爱相杀,本就是我想要做到的 ,
程华。”
程华听到这句话,
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着冯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冯均缓缓放下手中的刀,
深深地看了程华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祠堂。
祠堂里只剩下程华一个人,
他看着地上任岩的尸体和周围的狼藉,
冯均说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又一次软了下来。
冯均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却发现韦祝泣不在家中。
他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
强忍着内心的疲惫和痛苦,清理完身上的血迹。
随后,他骑着车朝着西施所在的地方赶去。
在朦胧的夜色中,
冯均远远地看到了奔跑的韦祝泣和小雨,
还有走在一旁的西施。
他心中一紧,
连忙加快速度跑了过去,
伸手拍了拍韦祝泣的背。
西施听到动静,
缓缓回过头,
当她看到冯均那张熟悉的脸时,
无数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韦祝泣看到冯均,眼中含着泪水,
声音颤抖地说道:
“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小雨也紧紧地抱住了冯均,小脸贴在他的身上。
冯均看着眼前的三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一起回到了屋子,
三个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气氛异常安静。
西施起身去给冯均倒了一杯水,将杯子递到他手中时,冯均抬头看着西施,说道:
“你还是没变,年轻 ,美丽 。”
西施看了一眼韦祝泣,笑着说:
“哈哈…你说不是呢 ,我就比你大两岁 ,也才20年华呢哈哈。”
冯均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
“你…应该有家庭了吧 ?”
西施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她无奈地说道:
“害 ,我还没结婚呢 ,
结婚有啥好的 ,
耽误我打水 ,
我在自己还养活不起呢 ,哈哈。
”她的笑声中带着一丝苦涩,
打破了原本安静的氛围。
这时,小雨揉了揉眼睛,小声说困了。
韦祝泣便带着孩子上楼去睡觉了,
只留下冯均和西施两人。
冯均看着手中的水杯,
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这些年…感谢姐一直替我瞒着。”
西施看着冯均,眼中满是温柔,
说道:“咱姐弟 ,
没有什么好谢谢的 ,
一家人 ,我一直把你当做我亲弟弟。”
冯均握紧了拳头,
低声说道:“任岩死了。”
西施听到这句话,
也停止了讲话,过了好一会儿,
才叹了口气说:
“哎…没事…他们也就该死的 。”
冯均抬起头,
看着西施,欲言又止:
“姐…你是我姐姐…我希望…”
西施似乎明白了冯均的意思,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早点走吧 ,我这里…迟早不安全。”
冯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轻声说了句:“谢谢了。”
凌晨三点,夜色深沉,
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冯均轻轻叫醒了小雨和韦祝泣,
声音低沉地说:
“走…我们回家了。”
韦祝泣没有多问,
默默地收拾好东西。他们走出了西施家,
小雨回头看向西施,大声喊道:
“再见西施阿姨!”
冯均也缓缓回头看向西施,
两人对视了一眼,冯均的表情微妙,
随后便转身离去。
西施站在门口,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滴在了地上。
她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在小镇上,
本该是宁静祥和的一天,
却被一个消息打破了平静。
“哎你听说没 ,今个凌晨 ,
那打水的西施 ,跳井咯!”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一样,
迅速传遍了整个小镇。
人们纷纷议论着,有人惋惜,有人不解。
从此 ,再也没有传说中美丽尤物的泉水西施 ,只有在井下痛哭的女鬼。
而冯均他们,
带着满身的故事和秘密,
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只留下祠堂里那一段充满爱恨情仇的往事,
在岁月的长河中,
渐渐被人遗忘,又偶尔被人提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
远处,第一缕晨光正悄悄爬上东方的山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