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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s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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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程华没来上学。李老师说他是感冒了,但冯均看见许静文的座位也空着。
午休时他溜出学校,奔向程华家,却在拐角处听见压抑的抽泣声。
程华坐在废弃磨盘上,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信纸。
冯均走近时,他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把信纸藏到身后。
"许静文来过了。"
程华的声音嘶哑,
"她...她不让我们一起玩。"
冯均感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去抚摸程华的头,程华却后退两步:
"别...许静文看到又要说我..."
"说了什么不重要。"
冯均抓住程华颤抖的手,
"她打你了吗?"
程华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说不会说弄我...但要看我怎么做。
"他抬起泪眼,"我必须和你保持距离,否则..."
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人迅速分开。许静文站在巷子口,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身离去。
"冯均,这道题怎么做?"
自习课上,许静文又一次转过身来。
程华看着两人越靠越近的脑袋,突然把桌子猛地一推:
"烦不烦?整天问来问去!"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冯均惊讶地看着他,许静文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放学后,程华头一次没等冯均,独自跑向了沙漠。
黄昏的沙丘上,程华把脸埋在膝盖里哭了。
直到一双熟悉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吃醋了?"
冯均在他身边坐下,手里拿着程华落下的诗集。
"谁吃醋了!"
程华抢过书,却不敢抬头,
"我只是...只是..."
冯均突然扳过他的脸,在落日余晖中轻轻吻了他的嘴角。
程华瞪大了眼睛,唇上残留的触感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糖。
"这样还吃醋吗?"
程华的回答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
"冯均!程华!"
许静文站在沙丘下,红裙子被风吹得像一面旗帜。她手里举着一封信:
"我...我捡到了这个..."
程华的血液瞬间凝固——那是他昨晚熬夜写的情书,用父亲珍藏的宣纸,蘸着偷偷磨的墨汁。
信里引用了《越人歌》的"山有木兮木有枝",还写了烽火台墙上那颗心的秘密。最后的落款是"你的华"。
许静文没有把情书的事说出去,但程华开始刻意避开冯均。
每当冯均用疑惑的眼神望向他,程华就会想起那天许静文说的话:
"我爸说这种病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初冬的一个早晨,班里又来了个转学生。
"这是丁春玉,程华的表妹。"
班主任介绍道,"大家多照顾她。"
坐在教室角落的女孩瘦得像根豆芽菜,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程华记得这个表妹——她母亲去年病逝后,舅舅带着她从城里搬了回来。
"小华,多带春玉玩玩。"那天晚饭时,父亲叮嘱道,"这孩子可怜。"
于是两个人的秘密基地变成了四个人的小团体。
丁春玉话不多,但手很巧,会用草茎编出活灵活现的蚂蚱和蝴蝶。
许静文依然明恋着冯均,而冯均看向程华的眼神则越来越困惑。
丁春玉转学来的那天,程华已经和冯均"绝交"两周零三天。
冯均数着日子,像数玻璃瓶里剩下的纸星星。
"这是我表妹丁春玉。"
程华向全班介绍站在身边的女孩。她比同龄人矮半个头,齐耳短发,眼睛大得几乎占了半张脸。
李老师安排她坐在冯均前面。上课时,冯均注意到她后颈有一颗小小的褐色星星胎记。
"你从城里来?"
放学后冯均主动搭话。
程华远远地走在前面,背影像道无法跨越的墙。
丁春玉点点头:
"我妈去世后,我爸说城里太贵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程华爸爸是我们唯一的亲戚。"
冯均想起自己离家出走的母亲和总是深夜叹息的父亲。
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丁春玉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永远含着晨露。
"周末我们去采四叶草吧。"
冯均脱口而出,"听说能找到的人会永远幸福。"
丁春玉眼睛亮起来:
"程华和许静文也去吗?"
冯均的笑容僵在脸上。自从那天在巷子里分开,程华就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他,而许静文变得异常安静,只是经常用复杂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
"我去问问。"
丁春玉已经跑向前面的两人。冯均看见程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沙漠里即将消失的绿洲。
周末的草地散发着青涩的香气。四个人分散开来寻找幸运草,却默契地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平衡。
冯均跪在草丛中,透过草茎的缝隙偷看程华。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找到了!"
丁春玉突然高举一片叶子。其他三人围过去,脑袋几乎碰在一起。
冯均闻到了程华身上熟悉的肥皂香,近得能数清他睫毛的数量。
"真的四叶草!"许静文惊呼,"快许愿!"
丁春玉闭上眼睛,嘴唇无声地蠕动。当她睁开眼时,目光扫过三人:
"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冯均看见程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许静文别过脸去擦了擦眼睛。
他突然明白,在这片四叶草的魔法下,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秘密和谎言。
"你到底怎么了?"
一个雪后的傍晚,冯均终于把程华堵在了谷仓,
"为什么躲我?"
程华盯着自己呼出的白气:
"我们...我们不能那样了。"
"因为许静文?"
"因为不对!"
程华突然提高了声音,
"男生不能喜欢男生,这是错的!"
冯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后退一步,转身跑进了飘雪的夜色中。
程华蹲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在沙地里,融出一个个小坑。
冯均要搬走的消息像阵风般传遍全村。父亲说离县城很近的那个村子有更好的木工活计,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彻底摆脱关于妻子的流言。
收拾行李的那晚,冯均倒出了玻璃瓶里最后一颗纸星星。
这半年来,他养成了每天拆一颗的习惯,像虔诚的信徒进行某种仪式。
最后这颗红色的星星里写着:
"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分开,我会在沙漠里等你到最后一粒沙落下。"
月光如水,冯均溜出家门,赤脚跑向沙丘。令他心脏停跳的是,程华已经站在那里,背影像株孤独的白杨。
"你怎么..."
"我知道你会来。"
程华转过身,月光下的脸像尊苍白的雕像,
"我每天都在这里等。"
风卷起细沙,迷了冯均的眼睛。
等他擦干眼泪,程华已经站在面前,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给你的。"
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小册子,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沙漠与星星》。
翻开内页,全是程华工整的字迹——诗歌、短文、零散的日记,每页都贴着干枯的野花或特别的树叶。
"我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里了。"
程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冯均紧紧抱住册子,仿佛这样就能把两年的时光全部压缩进这个动作里。
远处传来犬吠声,两人都知道时间不多了。
"许静文知道你来吗?"冯均问。
程华摇摇头:
"但她让丁春玉转交了这个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质书签,正是生日那天冯均拒绝收下的那枚。
如今流苏已经褪色,但"静文赠均"四个字依然清晰。
"她说...祝你前程似锦。"
最后一粒沙从指缝间溜走。冯均突然抓住程华的手,像他们第一次在这片沙漠上奔跑时那样紧紧相握。
没有言语,但所有未说出口的感情都在交握的掌心里震颤。
第二天清晨,冯大山的三轮车停在村口。
许静文和丁春玉早早等在那里,一个捧着装满点心的竹篮,一个抱着自制相册。
"程华呢?"
冯均忍不住问。
丁春玉指了指远处的沙丘。阳光下,一个身影立在那里,像座永不倒塌的灯塔。
冯均眯起眼睛,看见程华举起手臂,缓缓画了个圆圈——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手势,代表"我在这里"。
车轮碾过黄土路,扬起一片尘烟。冯均回头望去,三个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视野里的黑点。
他抱紧怀中的册子,知道有些故事永远留在了十二岁的夏天,像沙粒般从指缝间溜走,却在记忆的沙漠里堆积成永恒的风景。
送走冯均后,许静文和丁春玉走到了程华在的沙丘,程华不敢看向许静文,许静文盯着程华,微笑着
"我早就知道了。"
小声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丁春玉疑惑地看着他们,但什么也没问。夕阳西下,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多年前程华和冯均并肩走过沙漠时那样。
只是这一次,少了一个人的足迹。
雨水顺着冯均的黑伞边缘滴落,在县城的石板路上敲出细碎的声响。
他离开丁春玉家时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二楼窗帘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
步行从县城到韦祝泣娘家的村子有十二里路。冯均走得很慢,皮鞋踩过泥泞的乡间小路时发出黏腻的声响。
路过一片玉米地时,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那封泛黄的照片——四个人当年在沙漠中拍的那张,今天在丁春玉家茶几抽屉里意外发现的。
借着月光,他能辨认出模糊不清的所有人,看到了照片后面写的一句话:
"...那天在沙丘后面,你的睫毛上沾着雪花..."
冯均的手指微微发抖,将照片重新放回口袋。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韦祝泣娘家的老宅亮着昏黄的灯。冯均收起伞,在门前跺了跺脚上的泥。
门开得很快,仿佛有人一直等在门后。
"你走来的?"
韦祝泣瞪大眼睛,睡衣领口露出半截锁骨,"这么晚..."
"爸爸!"
小雨从母亲身后钻出来,光着脚丫扑进冯均怀里。五岁的小女孩头发乱蓬蓬的,怀里还抱着那个已经开线的布兔子。
冯均弯腰抱起女儿,在她发顶嗅到熟悉的肥皂香:
"怎么还没睡?"
"等爸爸讲故..."
小雨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堂屋里,韦祝泣的奶奶坐在藤椅上,膝盖上盖着那条冯均去年买的羊毛毯。
"奶奶。"
冯均点头致意,注意到老人面前的药碗已经空了,
"您咳得厉害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说:
"你最近村小的工作干的还好吗?"
冯均微笑的看向老人。
韦祝泣蹲下看向老人:
"奶奶,冯均干的挺好的?"
冯均和韦祝泣说了今天去看了丁春玉。
"小时候的玩伴。"
冯均把小雨往上托了托,
"今天去县城办事,顺路看了看她。"
韦祝泣"哦"了一声,转身去厨房热饭。冯均知道她不会多问——自从七年前那场爆炸案带走她父亲,这个家就再没有人过问他的行踪。
小雨睡着后,老宅陷入一种黏稠的寂静。冯均坐在床沿整理从县城带回的书,韦祝泣在铺床单时突然开口:
"牛棚子那事...结案了?"
冯均的手指在一本《木工大全》上停顿了一下:
"程华认罪了。"
"可那天晚上你..."
韦祝泣的声音戛然而止,床单在她手里皱成一团。
冯均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我们无罪,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哄小雨睡觉时讲的故事,
"无论如何,这事跟你们娘俩没关系。"
韦祝泣的肩膀微微发抖。冯均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气,那是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他慢慢扳过她的身体,发现她眼里带着忧虑。
"睡吧。"
冯均吻了吻她的额头,
"明天还要早起给小雨做饭。"
老木床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冯均的动作很轻,却每一下都恰到好处。
韦祝泣咬着嘴唇,手指深深陷进枕头里。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冯均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在这种时刻,冯均总是格外温柔。他会吻去韦祝泣眼角的泪,会在她耳边说些让人脸红的情话。
但今晚,韦祝泣分明感觉到某种不同——他的手掌贴在她腰侧时,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蝴蝶形状的胎记,眼神却飘向窗外。
冯均突然加重了力道,床板的声响变得更加急促。在最后的时刻,他咬住了韦祝泣的肩膀,却喊出了一个模糊的名字——可能是"华",也可能是"泣",韦祝泣分不清。
事后,冯均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韦祝泣轻轻起身,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小铁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十六岁的冯均和另外三个少年站在沙漠里,其中一个男孩的手正搭在冯均肩上。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
1998年夏。正是冯均离开村子的那年。
天刚蒙蒙亮,冯均就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发现小雨已经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正用蜡笔画画。
"爸爸看!"
小雨举起画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四个人,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小雨..."
"还有一个是谁?"
冯均指着角落里那个模糊的人影。
小雨歪着头想了想:
"是爸爸的朋友,穿红裙子的阿姨。"
冯均的血液瞬间凝固。脸色固然变白
"爸爸?"
小雨疑惑地看着他突然变白的脸。
冯均勉强笑了笑,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画得真好。"
他走向厨房,听见韦祝泣正在和奶奶低声说话。
"...对奶奶,最近村子里的确有事..."
冯均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身回到堂屋,从行李袋底层摸出那张照片,犹豫片刻后,将它塞进了小雨的画本里。
"帮爸爸保管这个,好吗?"
他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这是很重要的秘密。"
小雨郑重地点点头,把画本紧紧抱在怀里。
冯均望向窗外,晨雾中的村路蜿蜒向远方,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绳索,将过去与现在牢牢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