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死遁后》晨昏有废

13、第 13 章

　　碧元果生长在赤霞峰的危耸绝壁上。它有活血生肌之效，是入药的常见灵果。
　　近些时日，弟子在外行走时，与魔修发生冲突乃至生死之斗的情况越发常见。因此，这些原本还算充裕的灵植也需要补充库存。

　　任务玉简上写明，碧元果的数量越多越好。清微站在某处山头，点了点已经摘好的碧元果：一共二十六颗。
　　她在心里迅速盘算清楚：五颗一组，这也不过才五组多一点点。她想多摘一些换取灵石。

　　晏平生死后，他的一部分遗物由秦非道做主封存了起来。至于另一部分，则是分派给了清微与宁不移。
　　道童将清点后的名单交予两人，说掌门出于考量，会暂时保管这些修炼资材。待突破到结丹期与元真期之后，宗门会将这些东西还给他们师兄妹。

　　清微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剑修本就不看重修炼外物，最为依赖的就是自己手中之剑。再者，即使她现在拿到师尊的东西，也不见得可以守住。
　　卢浪就是一个先例。

　　可宁不移不同。他的灵脉需要常年温养，从前都是晏平生找寻各种灵草为他调和，温养道体。
　　而今，师尊不在了。她和师兄要想办法多攒些灵石用来调配丹药，以备不时之需才是。

　　天色尚早。清微说：“师兄，我们再去那边看看吧。”宁不移说了声“好”。
　　她发现师兄对山中生长的灵植很是熟悉。两人走了一路，他对着路边的药植侃侃而谈：哪些可以入药、哪些有剧毒、又有哪些看起来长得差不多，药效却是天差地别。

　　宁不移讲得十分耐心。他的音色像是潺潺清溪，有时候怕她听不懂，会慢下来重新讲一遍。
　　这时候的他不像什么修士，反倒像个年轻的小大夫。

　　清微把这句想到的话说给他听。
　　宁不移失笑：“久病成医，这么说也没错。”他的语气很温和，就连自嘲的意思也听不出来。
　　他是真的不在意。

　　清微想，师兄到底用了多久才接受自己不能习剑这个事实，变成如今的性子呢？
　　秋水不染尘，若是宁不移跟随晏平生习剑，如今应是个意气飞扬的青年才对。
　　她忽然有一点点难过。

　　宁不移的脚步突然一顿。清微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停下来在路边等他。
　　他弯下腰，从路边草丛里拨弄几下，翻出两个豆荚，用手一捻一搓，滚出七八颗滚圆又饱满的红豆。

　　清微蹲下来，好奇：“师兄，你发现什么了吗？”
　　宁不移将红豆放在她手心里：“没什么，拿着玩吧。”

　　清微觉得，他一定是把自己当做十岁的小孩子了：“谢谢师兄。”
　　随手把玩了一会儿，她把红豆收在荷包里。

　　晏平生也给过她红豆，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
　　一次，她练剑遇到瓶颈，其中一招剑诀总是练得不好。

　　晏平生有事出门，已经离开好几天了。她想在师尊回来之前把事情做得圆满，月上中天也不肯去歇息。
　　直到最后，她累得提不起剑，这才趴在旁边的石桌就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清微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
　　晏平生坐在她身侧，手边放着药碗。他身上穿的道袍样式比平日繁复，显然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换下。

　　身上很冷，四肢也酸痛不已。清微只觉得脑袋像是倒在一团棉花里，时上时下。

　　晏平生端起药碗递在她眼前，细数“罪过”：“偷偷练剑、不去房间睡觉、不考虑身体状况，你……”
　　清微越听越心虚，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好苦。
　　可是师尊嘴角线条都变得有些紧绷，想来是不高兴了。
　　清微一句话也没有说，低着头和碗底残存的药渣面面相觑，等待宣判。

　　晏平生接过碗放在一边，摸出一方丝帕给她擦嘴角的药渍：“药苦不苦？”
　　清微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点头。
　　看她脸色苍白，嘴唇还有些起皮，晏平生放缓声音：“想吃什么？”

　　师尊应该不生气了。
　　清微声音很小：“红豆粥，要甜的。”

　　从前冬天，城东的富户李员外家的小公子被仙人选中，去作门下弟子。
　　李员外为了庆祝此事，在府前设棚施粥，积福积德。

　　她年纪小，到了粥棚前根本挤不进去，只能跳来跳去，望着里面干着急。
　　一不小心踩到人，被对方不耐烦地搡了出去。等人群终于散开，那口大铁锅里原本热乎乎、满当当的红豆冰糖粥早就见了底。

　　风很冷，她身上也是。
　　清微抱着膝盖，在路边慢慢蹲下，把头埋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清微今天很想喝红豆粥。
　　也许，是因为好几天没见晏平生了。也许，是她烧得浑身发冷，又想起那个寒冷刺骨的冬天。

　　晏平生没说什么，起身出门。
　　清微烧得有些糊涂，裹在绵软厚实的被子里。
　　药效渐渐涌上来，仿佛天与地都包裹着她：一半是水、一半是火。

　　她迷迷糊糊地想：师尊应该要回来了吧？

　　晏平生用浸过水的冰凉湿巾给她擦汗：“先喝碗粥再继续睡。”
　　清微撑起身，靠着云锦软垫：“师尊，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

　　红豆被煮得火候刚好，熬得开了花，绵密豆沙都融化在粥里。
　　她慢慢喝完一小碗：软糯微甜，师尊应该还加了□□糖。

　　等到第二天，清微的烧就退了。晏平生没有再说她不爱惜身体，她却反省了好几天。
　　她再也没有逞强练剑。

　　*

　　他们今天的运气似乎不错，没走多久，就在山路转角的绝壁上又发现了一丛碧元果。这种果子根茎深紫，锯齿状的细叶对生，果实像是小了一圈的樱桃。
　　宁不移用药锄将灵果连着根部小心细致挖出来。他的手法很熟练，看起来不止做过一两次了。

　　清微之前还想尝试帮帮师兄，结果他手中动作又快又好，自己连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
　　她就在旁边指挥，眼尖看到哪里遗漏的灵果，就指给师兄看。

　　宁不移站在高高的山石上往下看：“多少了？不够我再摘一些。”
　　清微冲他挥挥手：“够了够了，你快下来吧。”

　　两个人在一块平整干净的大青石上，并排坐下。
　　清微体谅他方才采药辛苦，把随身带的蜜饼掰给他，又取出两瓶清露一起喝。

　　这里是一处悬崖，白云匍匐在两个人的脚下。
　　一丛白偎着崖上古松的一丛青，缠绵又冷冽。

　　吃完蜜饼，清微开始盘点他们的收获。
　　她边数边问：“师兄，你现在吃的丹药里，这些草药可以派上用场吗？”

　　宁不移眨了眨眼，摇头。
　　她本来也是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问看，也没怎么失望：“丹方里需要哪几样？我之后留心些。”

　　宁不移报了十来样的草药名字。有些名称，清微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她将每一样都好好记下来。

　　做完这些，也该是到了回玄宗的时候。
　　宁不移觉得有些不舍：他还是喜欢和清微这样待在一起。
　　就在这方无名云崖之上，没有外人的搅扰，她这样与他安静坐在一起说说话。
　　亦或是什么也不说，他也觉得并不寂寞了。

　　“师兄，回去路上我们顺便去坊市看看，好不好？”清微询问他的意见，“只是有些东西要添置，不会耽误你太久。”
　　宁不移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下来：“好，灵石够不够？师兄这里还有。”

　　清微连声说“不用”，解释说：“只是买些装饰洞府的小物件，花不了多少钱。”
　　从前洞府里的旧物，都在那场雷劫中被毁去了。现在的云岫阁虽好，到底少了几分鲜活气息。

　　她前些时日沉浸在悲痛中，也没有心思管这些。如今出来一遭，见到天高云阔、又经历了一场厮杀，积郁之气消散了不少。
　　清微想，大约师尊也不愿见到她总是沉寂的样子。她要努力活着，好好活着。

　　宁不移顿了顿，说道：“那么返程就由我来带你，也看看四处风景可好？”
　　不过些许小事，清微自然允了师兄。

　　来时因为要追查魔修，是由清微御剑携着宁不移。
　　剑修遁光要比寻常修士还要快上三分，无论是赶路还是对敌时都极占便宜。
　　但剑修十分看中天赋心性，若非心无旁骛，修炼进境很难追上同辈修士，也算有得有舍。

　　宁不移的遁速并不快。术法遮去了绝大部分拂面而来的风，只吹得发丝微扬、衣袖轻轻摆动。
　　行在云间，分不清哪里才是来时的路，变得毫无方向。乳白云雾分而合拢、时迷时散，跌宕成无从分辨的心动。

　　他用余光看她，见对方未曾发觉，又将脑袋稍稍偏过去些许。
　　清微只是漫无目的地看向别处、或是看向很遥远的前方。天光云影都覆盖在她眼底，像是易碎的琉璃落在海水中央。

　　清微终于感受到他的目光。
　　一回头，宁不移正全神贯注地引路。他垂眉敛目，发丝随着动作散落下来，露出的轮廓温润分明。

　　“清微，可是觉得赶路无聊？”
　　“还好。”

　　宁不移低头想了想，开口：“我倒是想到一个应景的法术，就当变个戏法，要看吗？”
　　清微目光一亮：“要看！”

　　他微微一笑，体内云霄玄浪诀自发运转，胼指虚虚划了几下。绵软白云聚拢过来，乖顺地在他手指间被逐渐捏成形。
　　宁不移先是捏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女娃娃，梳着双髻，眉眼弯弯；又捏了一个和她相配的小少年，那是他自己。两个云娃娃在他掌中跳了几下，扑进她怀里。

　　清微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来，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两个云娃娃被捏坏：“师兄，这是你我吗？好可爱！”
　　宁不移笑着点头：“我听说凡界市集有卖泥人的，想着你大概会喜欢。”

　　清微眼睛都笑得弯起来：“喜欢、喜欢的！”
　　那些市集上卖的寻常孩子爱的小玩意儿，她从前没机会拥有。后来住在浮珑山，晏平生也很少带她出去。
　　不想今天，宁不移却特意捏了这对云娃娃送给她。

　　宁不移又捏了些别的，云彩做的几只兔子、两只小猫，还有一只小狗。
　　被术法一催动，这些小动物全都活灵活现地围在她身边，活泼又惹人怜。
　　看见她欢喜的模样，宁不移觉得空荡荡的心几乎也要被填满了。

　　泥与云，原本也没什么分别。不过一个是陶土中多加了些水，一个只有风与水。
　　反正都是你、都是我，从云中一起来去。
　　千载万载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