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死遁后》晨昏有废

4、第 4 章

　　晏平生从一片混沌中醒过来。
　　耳畔仿佛还有震彻神魂的雷声不断嗡鸣着，像是将骨缝也要劈开。
　　这里是魔域，四周昏暗，安静到有些过分。

　　四肢百骸仿佛从冰湖底部被刚刚打捞上来一般，寒意侵骨。和预计的情况一致，他的修为跌回了元真境。

　　魔气替代了灵力在体内运转周天，神意挪移时显得有些不甚圆融。
　　晏平生又尝试使用了几番，慢慢熟悉如今的身体，确定无甚大碍之后，这才落定心神。

　　假借雷劫死遁、转变身份进入魔域，这些事晏平生提前对谁也没有说。
　　自己接下来欲行之事很危险，且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无必要，晏平生暂时不会让身边人知道他还活着这件事。

　　陆嶙峋不知情、秦非道不知情，就连清微……晏平生也没有透露半分。
　　一想到陆清微，晏平生有些复杂。她向来依赖自己，在宗门内又没有可依靠交心的人。

　　自己虽然提前将徒弟托付给秦非道，又叮嘱过许多事，可眼下也是鞭长莫及。
　　但他了解自己的徒弟。她并非软弱之人，即便他不在，清微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开弓没有回头箭。晏平生不是犹豫不决之人，所以短暂的心绪波动之后，他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眼下。
　　这里是魔域南境，四境之内最为危险的所在。新任魔君柳幽阑便出自此境。

　　南境魔气稀薄，寻常魔修为了争夺短缺的修炼资源动辄血斗，性情凶戾。
　　他们与正道修士斗法之时，往往是极为难缠的对手。

　　秋水剑已经在雷劫时被劈断了，眼下自然再派不上用场。
　　这把剑跟着晏平生身边许多年，虽然不是用的最久的，却是用得最称心的一柄剑。
　　当务之急，他要先找寻一把用得上的兵器。

　　但还未及动身，他便感受到了三道结丹境的魔修气息——对方正向他在的方向而来。
　　与此同时，距离此处五十里，两男一女驾驭法器，飞在半空。

　　为首之人是一黑衣大汉，恶形恶状，背着一柄九环刀。他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黢黑的瘦削中年，以及一名美艳妩媚的紫衣年轻女子。

　　黑衣大汉开口说道：“奇也怪哉，方才那股气息怎么忽然消失了？莫非……被人捷足先登？”
　　不等其余两人开口，他嘿然一笑：“就算有人先一步得了宝贝，我也有法子让他吐出来！”

　　瘦削中年说道：“蒋通，你可别耽误了正事，我和燕四娘可不会白白替你说情。”
　　燕四娘听到自己也被赵林拉下水，不由得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
　　听到同伴这样说，蒋通不由得眉毛倒竖。好在他虽然性情冲动，也知道不能平白得罪二人，于是只啐了一口便罢。

　　不多时，几人已然接近方才看到的流光坠落之处。这里是南境万断城外的密林深处。大片的巨木折断倒伏，像是被某种威力极大的术法横扫过一般。
　　平时惯于凶悍逞凶、隐于暗处伏击过往修士的妖兽魔植，也俱都不见踪迹。

　　看到这种情形，不止赵林和燕四娘，就连胆子一向很大的蒋通也不由得在心里多添了几分谨慎。
　　然而此时就算要走，也说不过去。三人将随身的法器祭在身旁，接着向既定的地点进发。

　　月影如纱，照在坠落中心的平地上，浮霜点点。没有什么流光，也没有什么出世的无主之宝。
　　只有一名蓝衣玉带、丝绦束发的青年道人站在月下负手而立，平静地看着他们。

　　“三位道友可否为寒某解惑，这里地处南境何方？”

　　*

　　陆清微将柚子叶煮过的水洒在新居的房间地上。
　　她现在住的地方叫云岫阁，与宁不移所居的渡雪阁遥遥而望，距离并不算太远。

　　宁不移对她说，凡间旧俗，乔迁当日要用艾草或者柚子叶煮过的水洒遍房屋的每一个角落，象征除尘祛秽，是给屋主迎接生机的好意头。
　　这样细致的小事，从前没有人和陆清微说过。晏平生接她来浮珑山之后，住的地方并不是新启的洞府。
　　因此，她也是第一次知晓这个习俗。

　　柚叶水的淡淡清香弥散一室，是带着些许清苦的草木之气。陆清微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真好闻，让她想起了晏平生身上的气息，清苦淡雅。

　　宁不移端着两碗汤圆走进来，笑着道：“清微，过来尝尝。我亲手煮的，不知味道是否合你心意。”
　　两人面对面坐下。碗里是四个滚圆的白玉汤圆，象征四角齐全。轻轻一咬，芝麻糖心就从破皮处淌出来。

　　陆清微慢慢地咬着第三只汤圆。宁不移问她：“好不好吃？”
　　她点点头，心想：原来，师兄喜欢这么甜的东西啊。

　　吃过东西，陆清微一边用勺子搅弄着汤水，随意地问宁不移：“师兄，这些事情都是师尊从前教给你的吗？”
　　宁不移抬起头，眼中有一点淡淡疑惑：“嗯？”
　　他的眼睛是较浅的琥珀色，瞳仁清澈而圆，看人的时候像是只好看又温顺的大猫。

　　陆清微补充道：“就是扫屋子、还有煮汤圆什么的。”
　　宁不移回答：“我从少时就一个人住在渡雪阁，平日冷清惯了，所以多看了些杂书，闲来无事也会找些事来做。”

　　她的眼中浮现了然，晏平生的确不会主动关注这些小事：“师兄……和师尊很不一样。”
　　宁不移眼底漫过一丝笑意：“是吗？”
　　他似乎觉得不像晏平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连唇角都扬了几分。
　　不过那笑极浅，很快就不见了。

　　陆清微又说：“师兄，你喜欢甜食吗？”
　　她想，日后两人相处的时日还久。多了解宁不移一些，才好相互扶持。毕竟，师尊的弟子只有她与师兄两个人。

　　宁不移说：“为何这样问？”语罢，他把自己碗中的汤圆轻轻吹了几下，也咬了一口。
　　不是很甜，糖还是搁少了。

　　清微看见师兄一脸诚恳，她才知道他是嗜甜而不自知的体质。
　　于是，她又默默记了下来。

　　翌日，两人去千谭涧拜访周若望。
　　门中都说周若望铁面无情，脾气又不好。低阶弟子们最不想接到的，就是关于周长老的宗门内务。

　　可对方在师尊陨落之后，举止中处处透露着维护之意。掌门秦非道也把她和师兄托付给周若望，让他指点修行。
　　因此，陆清微对这位周长老颇有些好感。

　　守山童子听说两人来意，恭敬地请人进去，然后在前方引路。
　　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浅深石潭堆叠相连。碧翠风荷浮于水面之上，随波推映，红鱼在叶底空游。

　　走过一架九曲石桥，是道笔直的漫漫水廊，尽处有一方平整的围栏石台。
　　周若望就在那里。他手中抓着把鱼食，随意地洒在水面上。红鱼争相聚集。

　　见人已至，周若望将手中剩下的鱼食全部丢进水中。他浓眉方脸，蓄着短须，道袍规整，看人的样子很是严肃。
　　除了最近几日，陆清微见到这位师叔的次数并不多。最为印象深刻的记忆，还是在刚入门那一年。

　　是年，恰逢玄宗门内大比，晏平生带陆清微去观礼。因她入道时间尚浅，所以并不用上台比试，只是随在晏平生身侧。她抱着师尊的秋水剑，好奇地看来看去。
　　台上流光纷转，两道人影腾挪交手。
　　她看出了些结果，觉得无甚意思，就去留意在座的众位长老。

　　清微发现邓长老身边弟子仙侍最多，足有十数人；白长老身边也跟着七八人；其他几位门中长老身边，也最少都有三两人随侍。
　　只有晏平生，身边仅带了清微一人。除此之外就是那名周长老，身边竟只跟着个七八岁的小仙童。

　　渡劫境修士的神识何等灵敏，周若望很快就注意到清微的视线。
　　转眼间，九年已过。
　　陆清微同当年一样，向他恭敬行礼。

　　周若望说了声“免”，然后先对宁不移道：“宁师侄，上次你借阅的那卷道法可曾参透了？”
　　宁不移轻笑拱手：“周师叔见谅，晚辈还有几处不甚明晰，正要向师叔请教。”

　　师兄与周长老竟然认识。陆清微有些意外地看了宁不移一眼。
　　周若望的姿态极熟稔，宁不移亦对答如流，想来交情不是一两日了。

　　玄宗正传有三经四诀、一共七门神通，只有内门弟子才可以选择其中一到两门进行修习。
　　晏平生自创之秋水剑经，内修心法、外修剑诀。其中的心法正是传承自其中一门玄功。

　　陆清微想起那日回到浮珑山之后，她向晏平生提起那位看起来很是孤僻的周长老。
　　他告诉清微，对方原也是有过一位姓方的得意弟子，对方还夺得过大比首名，不过早已陨落了。
　　仿佛……那位已经陨落的方师姐，修习的也是云霄玄浪诀。

　　周若望给宁不移解了惑，抬眼看向陆清微：晏真人的秋水剑经，如今只传在眼前这个小弟子这里。
　　他微微叹息：“听说，晏真人把长天剑传给了你？”
　　陆清微点头。

　　长天剑是晏平生少时所佩之剑，剑气凌厉。在他踏入元真境之前，所用的一直是这柄剑。
　　十五岁那年，陆清微将秋水剑经修炼到了第三层。然后，晏平生便将它予了清微。

　　秋水共长天一色。
　　她的眼，像极了当年的晏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