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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秉烛夜谈 ...

  •   村中传来悠长深远的梆子声。
      昏黄的铜灯下,林业平稳坐在案几旁,随手又摊开一卷厚厚的典籍。
      “师父,可以不背了么?”
      龙皓左手托腮坐在对面,右手食指反复地抠挠着桌面:“我真的忘记了,记性不好没办法。师父,不如放我回去复习功课,明天你再考我如何?”
      林业平抬头扫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我们今晚吃的是苦瓜?”

      “没吃。”
      “既然没吃,你为何摆着一张苦瓜脸?你七老八十了么?”
      龙皓以头抢桌,呯呯作响:“师父,我真背不出,你打死我也背不出。”
      “啪!”林业平手中戒尺猛的一拍,丝毫不为所动:“坐好!今晚若是对策答不上来,就不准休息。”
      龙皓终于勉强直起身子,在太师椅上奋力扭动着:“师父……我尿急!”他一副焦急如焚的样子
      “每次都是尿遁,能想出个新鲜的理由么?”

      “我要去喝水。”
      “喝我的。”林业平把自己的茶盅往龙皓面前一推。
      “师父,你有洁癖,我还是回房去拿自己的。”
      “师父不介意。” 林业平的目光流连在手中的书卷上,没有理会对方分毫:“现在我问你答。”
      “师父……”
      “古诗曰,‘不知转入此中来’的前一句是什么?”
      “常恨……常恨……村姑无觅处。”龙皓挠着头,回答得结结巴巴。
      “你——”林业平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籍,紧蹙的眉头禁不住突突直跳。

      “常恨春归无觅处!”总算龙皓脑中灵光骤闪,准确无误地喊了出来。他洋洋自得地望着对面的白衣人:“师父,我没答错吧。”
      “穷则独善其身,后面一句。”
      “富则妻妾成群。”龙皓答得很快。
      “啪!”的一声,林业平戒尺拍在案桌上,脸色变得颇为难看,“你给我再说一次!”
      “啊啊,师父,不好意思,我说忙了。这个我真的记得很清楚,只是白天和阿康开玩笑说遛了嘴——是达则兼善天下。”
      “嗯。”林业平容色稍霁。

      “出自哪里?”
      “《孟子•尽心上》。”
      “什么意思?”
      “穷困时不失去仁义,显达时不背离道德。得志时恩惠施于百姓,不得志时修养自身以显现于世。”
      “很好。我们今晚学《礼记•学记》里面的内容: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龙皓鸡啄米般点头碎碎念:“玉不琢,不成器,朋友妻,不客气……”

      林业平剑眉微轩,怒容已现:“龙皓!”
      “师父。”
      “你在嘀咕些什么?”
      龙皓挺直了脊梁,大声诵读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林业平以手抚额,声音透着几分疲惫:“你告诉我,讲的是什么意思?”
      “呃,这个玉石若是不经过雕琢打磨,就不能用来做器皿。人要是不通过学习,就不能明白道理。”

      林业平点了点头,温声道:“因此,君王若想建立国家,治理民众,都把接受教育当做首要的事情。小皓,就算是一块绝世美玉,但若不经过淬炼打磨,也只能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尤其是身居高位的掌权者,更是要勤政好学……”
      “哈欠!师父,居上位者过得太累,那是个拘束人的活计,每天要学好多东西。”龙皓一副意兴索然的样子。
      “……”
      林业平掩卷微叹,良久不语。

      这一瞬,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多年和龙皓的相处,自己只当他是普通顽皮少年,心性单纯爽朗,平日里便任他胡来,总想着还有时间慢慢导他走上正途。岂料,这少年身世如此不凡。
      “龙阳?原来是他的本名,龙姿凤章,如日中天。姜国国君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自然是盼着他能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是啊,九天翱龙总归要一飞冲天,龙陷浅滩岂是长远之计。

      林业平沉吟着,若有所思地道:“小皓,你可知,这个世上,某些人的责任和道义是上天注定的”
      “可是……若是那些人不喜欢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桎梏呢?”
      “桎梏?你认为身为男人,那些该承担的责任和道义是附加其身的桎梏。”
      “不是桎梏又是什么?师父,我可不明白了。人的性命是自己的,想怎么过活也是自己的选择。”
      “皓儿……”

      少年薄薄的嘴唇倔强地抿着,沉默了半晌之后,不服气地反驳道:“为什么要由别人来摆布自己的生存方式?师父,你喜欢隐居山水,我喜欢游历天下,吃尽天下美食,阿康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若有一天,别人逼着你去干那些乐趣全无的事情,比如入朝为官,殚精竭虑,忠孝报国,你会怎么做。”
      “我?自然不会去做。”

      “那就是了。就算做皇帝,也得夙兴夜寐,朝夕临政,体恤其民——多累啊!何必要委屈自己的志向呢?我这辈子就想伴着自己所爱的人,渔樵耕读,活到老吃到老玩到老。师父,你看我们隐居在水墨村多好,什么乱世烽烟,流离失所,和我们没有半分钱关系。”
      “水墨村是一方静土,与世无争,但你又焉知它不会成为下一个沦陷的石燕城。”
      “不可能。”龙皓神色激昂,忍不住侃侃而谈起来:“石燕城地处要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才会被屠城三天三夜,满城百姓无一幸免。水墨村地处僻静,百年来无兵戈征扰,富足安宁,这二者岂可相提并论。而今天下之势,纷争日久,若是……”
      林业平也不打断龙皓的话语,只淡淡道:“小皓,康儿经常笑你不学无术,其实你也颇为关注这天下局势。”
      “呃,我——我就是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听镇上说书人讲的。”
      “那我问你,若想平定这天下纷乱局势,该如果去做。”
      “天下归于一!”
      “如何归?”
      “众望所归!其实此番天下大乱,主要是因为饥荒流年,群寇四起。现在正值乱世枭雄崛起之际,若有才德皆备之人出面力挽狂澜,扫荡群寇,必将在中原建功立足。”
      林业平颔首赞道:“此言不谬,但人人若是学我们隐居山林,渔樵耕读,‘天下归于一’又何时才能实现?”
      “呃——”龙皓一时间目瞪口呆。

      林业平慢慢挑亮油灯,仿佛有一团温润氤氲的光芒在指尖闪耀:“看你今天兴致很高,为师不妨和你秉烛夜谈。”
      “啊?师父,我很困。”龙皓揉着眼睛哭丧着脸。
      “没关系,我让康儿去做宵夜,你只要有吃的立刻就会精神。”林业平推开了紧闭的房门,扬声道:“阿康!”
      “在。”黑暗中,立马传来了袁康的回应。
      “做宵夜去。”
      “好咧。”
      龙皓听得袁康的声音中明显含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对于这种隔岸观火的恶劣行迹,龙皓在心里表示了一万遍的鄙视,虽然自己也曾在类似的场景中对袁康同学落井下石。

      “师父……”
      “替为师把书架上的《晏子春秋》拿来。”
      “呜呜……”
      终于,残余的油灯燃尽了最后一丝灯芯。
      “好了,回去休息吧。”林业平闻得窗外传来清微的扑簌簌声响,他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今晚学到这里。”
      “哎!”
      龙皓如奉纶音,立马收拾好案几上的笔墨,一溜烟跑了出去。

      眼见房门“咯吱”一声关上,林业平霍然起身推开紧闭的窗棂。
      月色斐然。
      窗外的平台上,一只漆黑的苍鹰扑打着黑亮的羽翅,正自焦躁不安地跳跃着。
      林业平才刚伸出手掌,那只苍鹰仿佛看见了主人似的,立刻飞身停驻在他手臂,锐利无比的鹰瞳炯炯打量着对方。
      “咦,原来你还记得我?”
      林业平微微一笑,伸手解下了缚在脚鹰上的管状物,尔后取了自己发簪,小心翼翼地在细小铁管中一戳。于是,一卷裹得无比紧凑的薄纸从中空的铁管中掉落出来。
      就着淡淡清辉,林业平以发簪铺开那卷薄纸,微黄色的纸张上写着工工整整的小篆:“一切安好!勿念!”
      林业平翻过薄纸,但见背面却是龙飞凤舞的草字:“你究竟跑哪里去逍遥快活,老子快要累死了。你死了没有?没死的话,赶快给我吱一声,回个确切的信儿。”
      落款处没有文字,却画着一只龇牙咧嘴的黑猫。
      林业平纵便是心情沉重,见此也不禁哑然失笑。他执笔而书,潇洒写下一个字的回信:吱!
      五指一松,茫茫夜色中,矫健的苍鹰再度腾空而起。

      夜色已深,龙皓终于钻进了被窝。
      对面枕席上安睡的袁康被他惊醒,道:“阿皓你今天真够意思,明天的饭菜我全包了。对了,师父今晚都教了你什么?”
      “唉,可多了。什么……臣不得其所欲与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也;什么……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什么……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什么……帝王之道,莫尚乎安民;安民之术,在于丰财。丰财者,务本而节用也。方今帑藏岁虚而制度岁广,民力岁衰而赋役岁兴。”

      “咦?全是治政之道啊。”
      “是啊,我耳朵都听起了茧子。”
      “师父……哈欠,一定是觉得你平日太懒散了,想督促你勤加学习。”
      “嗯,可能吧。算了,不想了,睡觉!困死我了!”

      灯火熄灭,过得良久。
      黑暗之中,袁康突然问了一句:“阿皓,你刚才在窗户下说我曾讲过梦话,还喊过师父的名字。真的还是假的?”
      “啊——?”龙皓睡得迷迷糊糊地回应:“当然……是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那个罚跪的冬天嘛,天气又阴又冷,你一大早抽风,非要把被褥床单什么的全部洗掉。结果害得我们俩晚上没铺盖,冻得着凉直打喷嚏。”
      “我……”
      “阿康,困死了!睡吧睡吧!”少年很快陷入了梦乡,呼吸平静悠长。

      窗外,凉风吹得纸糊的窗棂“啪啪”乱响成。
      随着悠长的梆子声,隐约有胡琴声丝丝缕缕传来,模糊的唱词随着夜风飘渺悬浮在这风劲肃秋,星月黯淡的午夜。
      “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只因先主叮咛后,星落秋风五丈原……咿呀……星落秋风……五丈原……”
      曲调起承转合间,浑浊老迈的嗓音中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刻骨苍凉,深沉平缓。
      “这童老头,又在半夜胡乱发癫疯……唱唱唱,天天唱五丈原!五丈原!”
      袁康再也睡不安宁,他睁着漆黑的双眸,茫然失措地盯着屋顶的那方琉璃瓦砖,一时间思绪纷乱,睡意全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11章 秉烛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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