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森林》道上咸鱼

11、第十一章 寒冰之域 7

　　老猎手从背上解下捆带，将长约两米的黑色羽毛扔在石磨台前，羽毛的根部有些湿润，管腔中粘附着淡黄色的黏液，散发出浓重的腥味。围观的人群惊恐地捂住口鼻，这味道深深地刺激着他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与往常一样，老猎手杰克在背包中塞进了一天的干粮-八个烤得表皮发黑的面饼和一壶滚烫的热水，天刚发亮便起身离开高城所在的孤山，前往寒冰之域的其他地方寻找猎物。
　　即使寒冬已过，但这片土地压根没有暖和的日子，凛冽的北风不分时节地吹刮着，刺激着老猎人发白的头皮。他微微弓着腰，低着头，压低帽檐，躲避寒风的直面撞击。
　　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依旧步履坚定，靴子在雪中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前方是一片长着高林的山坡，远远望去，仿佛连着灰蒙蒙的天际，整个世界，从上到下，都是一片阴冷的景象。他轻轻耸动着发红的鼻尖，浑浊的双眼充满血丝。人类所能捕猎的生灵不多，且要时刻提防着成为别人的猎物，这也是离开高城的危险之处。
　　惨白的阳光照在空旷的雪野，老猎人将肩带往中间挪了挪，登上山坡，走入林中。高耸的树木蛮横地在半空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若是有人不小心碰着了圆而粗的树干，头顶便会纷纷扬扬落下一片片积雪。
　　两种声音交杂着猛然响起的时候，老猎人杰克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同时从腰包中抽出尖刀，屏住呼吸，分辨声音的来向。他的面部变得僵硬，凹陷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树林的另一头，声音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是一头有着尖细声线的雌性北鬼，马身鸟翅人头，此时正兴奋地撑开大翅盘旋，黑色羽翼根根耸立。在她的羽翼下，离群的獾汀龇牙咧嘴地嚎叫着，一只眼睛啪啪哒哒地渗出血来，直往下淌。北鬼时而高飞，獾汀便会逮着机会开跑，粗壮的下肢笨拙地摆动，北鬼瞅着时机再次迅猛扑下，同时抬起一只蹄子朝着獾汀的胖脑袋踹去。獾汀踉跄地朝前跨了几步，最终面朝下摔向雪地。北鬼发出诡异的笑声，声音如同狂啸的寒风，一波接着一波。獾汀艰难地重又站了起来，沾满雪的面部扭曲，白色唾液从牙缝间垂下，牙齿咬得咯咯响。
　　杰克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情绪中缓了过来，现在只觉通体发凉，心中唯有恐惧，只能躲在树干后屏住气看着眼前的一幕，生怕自己的任何一点声响会引来关注。
　　明显处于劣势，却又无法逃脱的獾汀显得异常绝望，跳着双足，狂乱地挥动着上肢，拼命朝着树林跑来。老猎人瞪大了双眼，心里发出绝望的呐喊。北鬼停止了戏谑的挑逗，收起尖牙，敞开四蹄，从背后抓起獾汀。翅膀收拢正欲再次高飞，獾汀挣扎着用力拽下一根肮脏的羽毛，北鬼撅起上唇，恶狠狠地对准猎物的脖子咬下，顿时，鲜血从空中垂下，在雪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红丝带。
　　凄厉的叫声逐渐消失在天际，周遭重又回归宁静。老猎人的眼里含着泪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大限将至。他蹒跚地走上前，解下肩带，将羽毛绑在背部，迎着稀薄的日头走回高城。

　　面对着围观的人群，杰克带着颤音讲完了他的所见所闻，高城一片哗然。
　　“那只北鬼是在探路，一旦将猎物带回巢穴，不出一段时间就会有成群的北鬼相继赶来。”有人激动地说道。高城清楚地知道那片黑色羽毛将带来怎样的灾难。
　　“我们逃走吧？”
　　“逃去哪里，一旦确定了捕食源，北鬼的捕食范围可绵延数万公里。”
　　“离开了高城，人类的敌人就不止有北鬼了，还有成千上万的猎食者，我们跑不出去的。”
　　“雪原之外还是雪原，会冻死，会饿死。”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
　　宽敞的殿堂内，炉膛里的火正熊熊燃烧，暖气如一团棉絮在房间里不断胀大。炉膛前，摆放着一张挂着兽皮厚毯的靠背石椅，此刻，高城的主领正面目严肃地半靠在石椅上。主领是一名年约四十左右的男人，身材敦厚，鬓角有些发白，脸部肌肉线条明朗，及肩短发微微弯曲，略显疲惫的双眼紧紧地看着堂前的高臣。
　　“大家有什么看法尽管说。”过了片刻的沉默，领主开口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十二年前北鬼入侵，我们毫无反击之力，死伤无数，而后的十二年，我们作出什么改变了吗？没有，还是一样，得过且过，为什么？你们知道吗？因为北鬼太过强大，而人类，只是食物链底端微不足道的生物种群，任是什么生灵都可以来侵犯我们，所以我们认命了，我们为自己的慵懒和无能找了一个极好的借口。现在，他们回来了，有多少人能活过这一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我们有几条命可以扛？”领主紫黑色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这几年，他不是没想过办法，但最终总是会止步于各种困难，心里不免生了惰意。现如今，大难再次临头，彷如当头一棒，他怨自己的无能，怨往日的自我欺骗和醉生梦死。
　　炉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多少是缓解了逐渐凝固的气氛。四位高臣垂头站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
　　“领主，”突然，其中一位高臣走上前，两手抱拳微微弓腰，而后扬起脑袋，铿锵有力地说道：“现如今我们只能殊死一搏了，这几年我方养了十二支军队，兵库里还有数千捆射箭，我就不信会一败涂地，兴许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不会一败涂地？活几个人算是不会一败涂地，高城上下200多人，北鬼的狡猾和力量你又不是没见过，十二只军队，只要四只，只要四只北鬼，就能摧毁我们整个士兵团。你这是以卵击石。”领主情绪愈发激动，倾身向前干咳了几下后，重又靠回椅背。
　　发言的大臣紧绷着青黑色的脸默默地回归列队。
　　“领主，能容我说一句吗？”领首一位年轻的高臣抬起双眼，声音平缓地问道。
　　“但说无妨。”
　　“您还记得五年前发现的悬寒洞吗？就在北山距山顶约一千米左右的地方。”发言的这位年轻大臣洛克时年三十有余，十五岁时便在狩猎比赛中勇夺桂冠，天性灵敏沉稳，深得领主赏识，待其二十岁整便受封领军都督。
　　五年前，洛克曾带着手下十几人沿着北山崖壁南下，探寻外世之境，欲为高城百姓谋得新的落脚点。哪知悬崖峭壁深不可测，往下数万里仍未见到底，而崖底气温愈发低迷，无奈返回，途中意外发现一大型洞穴，颇有可探之势。
　　“悬寒洞？我当然记得，就是那个洞穴要了我高城十八位精兵的性命。”领主略有沉思地说道。当初，臣下洛克将悬寒洞的消息带回来时，他欣喜万分，如该洞确实可容纳人类生存，那整个王城便不至于直面北鬼的侵扰。当即他便派出4名下属沿途返找，哪曾想到，无一人生还归，后又陆陆续续派出二十几位精兵，前后竟死的死，伤的伤。他便放弃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北鬼打来，人就七七八八死了一大半。
　　“恕臣下直言，如今留在此处，等于是白白送死，这于北鬼，就是瓮中捉鳖的事。这几年大寒天数愈来愈多，食物短缺的厉害，北鬼此番大抵是来势汹汹，必定杀得我们片甲不留。而悬寒洞，虽然凶险，但非绝路，是我们此时唯一的希望了。”洛克望着领主说道，目光坚定。
　　“那还算不得绝路吗？幸存的士兵回来后是怎么说的，想必你不会不知道吧？”另一位矮胖身材的高臣涨着红的脸大声质问。
　　“我曾带队三次前往探路，悬寒洞是怎样一番光景我又何须听取他人言。不然阁下有何高见？”洛克质问道。
　　对方显然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肥厚的脸颊微微抖动着，随即又大声问道：“既然你也进去过，这么多次却不见半点成效，只是让大家知道了里头有多危险，现在又凭什么要高城士兵再去冒这个险？”
　　洛克带着下属确实是多次止步于深入洞口100多米处，里面的状况他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如果现今是在太平盛世，那也罢了，但现如今，大敌当前，就是死，我也得冒这个险再探一次路。”洛克抱拳再次弯腰，请求领主准他出行。
　　“罢了，除此之外我们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领主面容忧戚地看着爱臣：“我准你再去探一次路，只不过我们的军团现在人手有限，还得为大战北鬼做准备，你去军营挑两人跟你前行吧。”
　　“悬寒洞乃是在崖壁之间，需要较强的攀岩能力，城内许多猎手常年外出狩猎，翻山进出，臣下这次想着在民间召集好手随我一同前往，望领主批准。”洛克想到高城的士兵大多并无攀岩经验，以至于往常几次，有一部分人还没到达洞口便坠下深渊，这次，他决意找好同伴，务必跨过百米的界限。
　　不必动用到城内军队，领主当下便欣然应允。

　　城内告示一出，民众纷纷奔走相告，恐慌情绪不断蔓延。悬寒洞的恐怖早已在城内遍传，现如今那个吃人的洞穴却成了高城唯一的不甚明了的希望，大家心中颇有种死期将至的无力感。有人便说，这不过是怎么死的选择题罢了。
　　夜晚来临，暴风雪下的高城没有安宁。一座座木屋内灯火辉明。人们似乎是要努力抓住活着的分分秒秒。

　　弟弟圆圆的脸颊被炉火映照的红扑扑的，小男孩靠在姐姐身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拉里讲故事。
　　佐娜一言不发，犹豫了片刻，看着正在缝制手套的老人说道：“奶奶，我想报名去悬寒洞。”
　　老人抬起头，张开干瘪的嘴唇，没有犹豫，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那就去吧，只是务必平安回家。”她最是清楚自己的孙女。
　　“我和你一块去。”妮雅将注意力从拉里不着边际的故事中抽出，看着佐娜白皙，极富线条美的侧脸说道。
　　“妮雅，你知道的，你永远都可以自由选择。我带你回来不过是举手之劳，换做是你，也一定会那么做的。”佐娜担心朋友是因心中有所亏欠想要报恩才决意一同前行，况且她根本不希望妮雅冒这个险。
　　“对呀，我永远都可以自由选择，去悬寒洞就是我的选择。”妮雅住在乡下时，倒是时常在山里头跑上跑下，也总会攀着崖壁寻找鸟雀的巢穴，这在当时，一度成为最有意思的童年活动。奶奶总是忙于农活，只以为她在田间林中的平缓地带戏耍，便也不多过问。她当然知道那和真正的悬崖峭壁没有可比性，但是高城救了她，佐娜救了她，那现在，她就不能只是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等消息。
　　“北鬼将至，我不能离开高城，离开我的家人，而你，妮雅，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或者提前出发去南方。当下我不能陪你前行，若是一切顺遂，之后我会去找你。”为了不引起奶奶和弟弟的担忧，佐娜拉着妮雅回了卧室。
　　“离开高城独自前往南方我能活下来吗？”妮雅问道。
　　“不管是何种选择都不能保证生死。”佐娜摇了摇头。
　　“那我们一起去南方吧，和奶奶，弟弟，拉里。”妮雅早就从拉里口中得知了南方的种种故事，虚幻，充满危险，充满想象，毕竟谁也没去过。
　　“奶奶腿脚不便，根本走不出高城。”佐娜摇了摇头。
　　“你希望我走吗？”
　　沉默了许久，佐娜开口说道：“我希望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