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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请允许我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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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图书馆的那一刻,卑尔根的阳光仿佛失去了温度,只剩下一种刺目的、令人晕眩的白。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移动,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深陷于粘稠的噩梦。周围的一切声音——远处电车的叮当声,游客的嬉笑声,海鸥的鸣叫——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唯一清晰的是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以及血液冲刷耳膜带来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程砚初。
这三个字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暖意和痛楚的符号,而是变成了一个具象的、呼吸着的、带着巨大冲击力重新闯入我世界的存在。他的模样,他低沉的声音,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尤其是最后那句“我们需要好好聊一聊”,像无数个碎片,在我脑海里反复冲撞、回放。
我回到了我租住的那个临海的小公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发软的身体。狭小的空间里,熟悉的海风咸腥气息混合着旧木头的味道,曾经给我带来无数个安宁的夜晚,此刻却无法抚平我内心的惊涛骇浪。
“聊这五年半。聊我们之间……发生与相关的所有事。”
他的话像魔咒一样箍紧了我的头颅。所有事?哪些事?是从那个戛然而止的电话开始,还是更早,从高二那个我仓皇逃避的午后开始?他要聊的是什么?是解释,是忏悔,还是……仅仅是一种时隔多年后,出于礼貌或者某种未尽责任的了结?
恐慌,像冰冷的海水,从脚底开始蔓延,迅速淹没了四肢百骸。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程度的恐慌了。在卑尔根的这五年,我像一只小心翼翼修补自己贝壳的寄居蟹,用繁重的学业、陌生的环境、自主的设计练习,一层层地加固着我的外壳,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硬,足够去面对福城的过往,包括他。
可他的出现,只用了一眼,就轻易地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御。那看似坚固的外壳,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一种持续的、无声的混乱之中。毕业典礼后的短暂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灼的、悬而未决的等待。我取消了原本计划好的、与几位交好同学的短途旅行,也推掉了几个告别聚会。我无法集中精力整理行李,无法静下心来画完手头最后一副设计草图,甚至无法完整地读完一页书。
我的手机成了一个恐怖的来源。每一次屏幕亮起,每一次提示音响起,都会让我心惊肉跳,仿佛那会是程砚初发来的,约定那个“谈话”时间和地点的信息。我既害怕看到他的消息,又隐隐期待着,这种矛盾的撕扯几乎要将我分裂。
更糟糕的是,那些我以为已经被卑尔根雨水和时光冲刷殆尽的症状,开始悄然回归。
失眠。躺在黑暗中,闭上眼,就是程砚初抬头时那双惊愕的眼眸,就是他穿着灰色毛衣坐在光影里的侧影。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呼吸变得浅而急促,仿佛氧气突然变得稀薄。我需要极力地、深深地吸气,才能勉强压下那种濒临窒息的错觉。胃部也开始凑热闹,一阵阵紧缩,食欲全无,勉强吃下去的东西也像石块一样坠在胃里。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我的老朋友,我的噩梦——焦虑症。它已经安分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它。可程砚初的出现,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再次打开了囚禁它的牢笼。
我极力地想控制它。我尝试着做深呼吸练习,尝试着在弗洛伊恩山脚下长时间地散步,尝试着听那些曾经能让我平静下来的音乐。但不管用。那种熟悉的、失控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各种糟糕的预设:他会说什么?他会为当年的不告而别生气吗?还是他会告诉我,现在早已放下?或者,他根本觉得那通电话和我的崩溃,是一种负担和麻烦?他学心理学,是不是一种变相的审视和分析?他看我,是不是就像看一个需要被研究的病例?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我感到一种深刻的羞耻和无力。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我努力了四年,不是为了在他再次出现时,变回那个需要被安抚、被照顾的、情绪不稳定的季知秋。
一周的时间,在这种极度的煎熬和拉扯中,竟然也过去了。程砚初没有联系我。一天,两天……直到我航班的前一晚,我的手机依旧安静着。那种等待落空的感觉,混合着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失落。他或许……改变主意了?或许觉得没有必要再谈那些陈年旧事了?或许,那一周的“还有时间”,只是他随口一说,是我太过当真。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阵刺痛,但也奇异地让我从那种紧绷的、等待审判的状态中稍微解脱出来。也好。就这样吧。或许不见面,不触碰,才是对我们之间那片狼藉过往最好的尊重。
我提前了一天,飞回了福城。
福城的空气,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湿润黏稠的热度,扑面而来。熟悉的街景,熟悉的乡音,一切都仿佛带着时光的印记,却又在细微处显露出五年的变迁。我没有告诉程砚初我提前回来了,似乎也没有必要。
母亲看到我,自然是欢喜的。她似乎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深刻了些,但精神很好。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家,暂时驱散了一些盘踞在我心头的阴霾。我陪着母亲买菜,做饭,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邻里琐事。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植物,夜来香的浓郁气息在夜色里弥漫。
“妈,”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在卑尔根这四年,挺好的。”
“嗯,妈知道,你从小就懂事,能照顾好自己。”母亲慈爱地看着我。
“我毕业了,拿到了生物化学的学位。”我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张毕业证书的复印件,递给母亲。她接过去,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了又看,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
“好,好,我儿子有出息了。”
“但是,妈,”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很久的决定,“我不想从事生物化学相关的工作。”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复印件,看向我:“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服装设计。”我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心脏因为紧张而微微加速。我看着她,等待着可能的质疑或不解。
母亲沉默了片刻,脸上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惊讶,反而是一种了然的平静。
说她其实看出来了,之前我小时候就喜欢在纸上画小人,给他们画各种衣服,“我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吧”
“你去卑尔根有遇到什么事吗,看你回来看了好几次手机。”
“我……在卑尔根遇到他了。”我低声说,没有隐瞒。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有些结,放在那里,不会自己消失。如果能说开,也好。那孩子……当年或许有他的难处。当然,妈不是替他说话,妈只是不希望你一直背着包袱。”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母亲的宽容和理解,让我更加觉得,自己那些无法控制的焦虑和恐慌,是一种矫情和软弱。
回到福城的第三天,我的手机终于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程砚初”。
我的心猛地一缩,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季知秋?”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比在图书馆时更清晰,也似乎带着一丝……疲惫?“我回福城了。你……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松了口气。“那……我们见面聊一聊?如果你方便的话。”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闭了闭眼:“好。”
“我在福城自己租了房子,地址我发给你。明天下午两点,可以吗?”他的语气很谨慎,带着商量的口吻。
“可以。”
挂了电话,我看着屏幕上他发来的地址,是一个离市中心不远的老小区,环境似乎很安静。整个晚上,我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循环。明天,他会说什么?我该如何应对?我要告诉他我的病吗?如果他露出怜悯或者审视的眼神,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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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程砚初租住的房子楼下。那是一片有些年头的居民区,楼体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绿意盎然,带着一种旧时光的宁静。我站在楼下,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按下了门铃。
门很快开了。程砚初站在门后。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居家裤,头发有些微湿,似乎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清爽的沐浴露气息。比起在卑尔根图书馆里的沉静疏离,此刻的他,更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眼神里的那种专注和深邃,丝毫未减。
“来了?”他侧身让我进去。
“嗯。”我低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收拾得异常整洁,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家具很简单,色调是偏冷的灰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画,只有书架上是满满当当的书籍,大部分是心理学和相关领域的专业书,排列得一丝不苟。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冷静的、秩序井然的气息,非常符合他如今给我的感觉,却也带着一种缺乏人气的清冷。
“坐。”他指了指客厅里那张灰色的布艺沙发,自己则拉过一张单人椅,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原木色的茶几,距离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沉默在蔓延。那种熟悉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粘稠感又回来了。我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你……”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先说。”他示意道。
我抿了抿唇,垂下眼睫:“你调研学习还顺利吗?”
“还行,收获不小。”他回答得很简洁,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没有移开。他似乎不打算让寒暄占据太多时间,直接切入了主题,“季知秋,这五年半,你过得怎么样?”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个我以为他永远不会问,或者我不需要他问的问题。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认真的、等待倾听的专注。
“我……”喉咙有些发紧,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挺好的。在卑尔根,读书,生活,慢慢适应。刚开始有点难,语言,环境,还有……一些情绪上的问题。后来就好了。”
我刻意轻描淡写了那些挣扎的细节,那些在无数个雨夜因为恐慌发作而蜷缩在床角的时刻,那些需要靠药物和意志力才能勉强维持正常作息的白天。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眼神似乎黯了黯。“情绪上的问题……是指焦虑症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知道了?或者说,他猜到了?是因为我当年在电话里的状态太明显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后来,查过一些资料。”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湖,“你当年在电话里的状态……很不对。我挂了电话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种恐慌和绝望,不像是普通的情绪低落。我那时候……太年轻,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竟然……去查了资料?在我以为他早已将我抛之脑后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在试图理解我当年的状态?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酸楚,有震惊,也有一丝……微弱的暖意。
“是。”我承认了,既然他已经猜到,再隐瞒也没有意义,“是焦虑症。在卑尔根头两年,比较严重,后来……好多了。” 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的出现,它又回来了。
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我害怕看到的怜悯或者异样,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凝重。“那时候,对不起。”他看着我,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不该就那么挂断电话,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选择逃避和消失。”
他终于为五年前那个电话道歉了。我等待了五年半的一句话,此刻听到,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是一种更加汹涌的心酸和委屈涌上眼眶。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那时候……要那样?”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似乎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
“那时候,高三,压力很大。”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回溯过往的沉静,“家里的期望,自己的目标,还有……对你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很混乱。你记得高二那次吗?我跟你表白那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
“记得。”我低声说。那个午后,说担心我,喜欢我,而我,像是被吓到的兔子,慌乱地推开他,语无伦次地,然后落荒而逃。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直到那通电话将它彻底击碎。
“那时候,你的逃避,让我很受挫,也很困惑。”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眼神坦诚得让我无所遁形,“我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或者……你其实很讨厌我。高三那年,我们虽然还是朋友,但总觉得隔了什么。我一边忙着应付学业,一边试图理清自己的感情,一边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后,就接到了你那通电话。我能感觉到你的恐惧和无助,但我当时……我首先感到的是无措,让我无法专注,让我更加混乱。那种无措和当时我自己积压的压力混在一起,让我做出了最糟糕、最懦弱的选择——挂断电话,然后切断了所有联系。”
他剖析着自己当年的心境,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悔意和自责。
“我去了大学,一开始有种解脱感。但很快,那种解脱感就被巨大的愧疚和担心取代。我不断地想起你电话里的无助,想起你高二时逃避的眼神,我开始意识到,你的状态可能不仅仅是普通的情绪波动。我去了图书馆,查了很多关于心理障碍的资料,越是了解,就越是后悔和后怕。我无法想象,在我挂断电话后,你一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我心上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原来,他不是全然的无动于衷。原来,他也有他的挣扎和后悔。这并不能完全抵消他当年行为带给我的伤害,却让那段黑暗的过往,多了一丝可以理解的维度。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选择了心理学?”
他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痛楚,有坚定,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近乎温柔的认真。
“是,我选择了心理学。”他肯定地回答,然后,他向前倾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像一张网,将我牢牢笼罩,“季知秋,我学心理学,不仅仅是为了世界上千千万万可能正在经历痛苦的患者。”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弦上:
“也是为了你。”
“为了能更准确地理解你当年经历的一切,为了弥补我当年的无知和懦弱造成的伤害。更是为了……如果,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如果你还需要我,我可以在你发病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最准确地安抚你,陪伴你,而不是像当年那样,像个蠢货一样逃开。”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处理他话语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为了我?他选择一条与他原本可能截然不同的职业道路,竟然有这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
那股一直强压着的酸楚和震惊,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防线。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我不是想哭的,尤其是在他面前,我不想显得那么脆弱。可是,我控制不住。
他看到我的眼泪,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立刻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他的手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
“对不起,我不是想惹你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无措。
我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努力想平复情绪,却收效甚微。这五年半的委屈、孤独、挣扎,以及此刻听到他这番话带来的巨大冲击,混合在一起,让我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止住眼泪,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程砚初,”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声音还带着哭腔,“你不需要……不需要为了我这样。你的未来,你的人生,不应该被过去捆绑……”
“不是捆绑。”他打断我,眼神坚定,“是选择。是我在了解了所有之后,依然做出的选择。而且,我并不后悔这个选择。心理学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人性世界,也让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季知秋,过去的事,我无法改变,我的歉意和解释,或许也弥补不了你受过的伤。我今天告诉你这些,不是想求得你的原谅,或者让你觉得负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年那个混蛋的程砚初,他后悔了,他试图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和弥补。”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我更想知道的是,现在。现在,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他问出来了。这个我从在卑尔根重逢那一刻起,就在心底盘旋,却不敢深想的问题。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阳光移动了几分,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贯穿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名字,这个带给我最深切心动也带给我最沉重伤害的人,这个如今成熟、沉稳,带着一身心理学知识和满心悔意与诚意,重新坐到我面前的男人。
百感交集。恐惧,犹豫,残留的伤痛,未曾熄灭的火苗……所有情绪交织碰撞。
我知道我的状态。我知道我的焦虑症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次将我击垮,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将靠近我的人一起拖入泥沼。和他在一起,意味着他可能要一次次面对我的失控,我的脆弱。这对他不公平。
“程砚初,”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理智,尽管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我可以……我可以和你尝试发展。”
我看到他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亮,那光亮几乎烫伤了我。
“但是,”我急忙补充,像是要抓住最后一道防线,“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焦虑症,它没有完全好。它可能会复发,可能会不定时地发作。当我发病的时候,我可能会变得不可理喻,情绪崩溃,需要很多的时间和耐心去平复。我可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和负担。”
我把最不堪的、最想隐藏的一面,摊开在了他的面前。这是我最后的怯懦,也是我最大的勇敢。我在赌,赌他刚才那番话的诚意,也赌我们之间或许还残存着的那点东西,是否能经得起现实的考验。
我说完了,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像是等待最终的宣判。
程砚初没有任何犹豫。
他伸出手,越过茶几,轻轻地、却坚定地握住了我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的目光直视着我,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退缩,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季知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承诺,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我说了,我学心理学,不仅为了世界上的千千万万,更是为了你。”
“你的病,我知道。你的麻烦,我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我不怕,也不会觉得是负担。”
他握紧了我的手,力度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让我陪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准确地安抚你。这是我五年前就该做而没有做到的。现在,请允许我补上。”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双无比认真、盛满了复杂情感却唯独没有恐惧和怜悯的眼睛,听着他这番没有丝毫犹豫的、近乎誓言的话语,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仿佛“铮”地一声,松开了。
冰封的寒意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冲击,裂开了巨大的缝隙,光芒和温暖渗透进来。那些盘旋不去的焦虑和恐慌,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回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一点点驱散我指尖的冰凉。
窗外,福城的夏日阳光正好,蝉鸣声透过窗户隐隐传来,带着世俗的、鲜活的气息。
我们的故事,在那个被挂断的电话后,停滞了五年半。如今,在福城这个安静的、布满阳光的下午,似乎,终于要翻过沉重的一页,开始书写新的篇章。
而我知道,前路或许依旧会有风雨,我的病症或许依旧会是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挑战。但此刻,他掌心的温度和他眼中毫无保留的坚定,让我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微小的勇气。
或许,这一次,我们可以走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