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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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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先在寨子里举行。
所需的物品从外界运来,红色的绸布点缀着古朴的竹楼,象征吉祥的奇异水果堆满了竹篾编织的盘子,寨民们虽然对迦陵仍心存畏惧,但出于对林蒲桃的喜爱,也纷纷帮忙,气氛竟也透出几分难得的喜庆。
婚礼前夜,月黑风高,竹楼在月光下投出歪斜的影子,远处山林里传来不知名夜鸟的啼叫。
迦陵没有留在安排好的房间,而是独自来到了寨子边缘,一座废弃已久的神龛前。
这座神龛供奉的并非寨子里常见的自然神灵或祖先,而是一尊造型古拙的鲁士像,代表着古老的苦行与无边法力。这里平日里连寨民都鲜少靠近,被视为不祥之地。
迦陵毫不犹豫地推开腐朽的木门,走了进去。
神龛内蛛网密布,他挥手拂去石像前的灰尘,露出一个石台。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的物件。
解开黑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暗沉如凝固血液的牌子——一块精心养炼过的阴牌。表面雕刻着扭曲的符纹,中心嵌着一小缕胎发。那是取自林蒲桃梳子上的落发,经黑衣阿赞诵经加持,成为了这场仪式的核心媒介。
他拿起尸油,滴在阴牌中心的胎发上。油脂缓缓浸润,那缕发丝仿佛活了过来,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乌光。
然后,他将阴牌端正地放在石台上,又取出一把银刀,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了一道口子。
殷红的血液滴落在阴牌之上。
迦陵凝视着那尊模糊的邪神石像,一字一句地起誓:
“以我迦陵之血为引,以我半生气运为祭……凡她林蒲桃此生灾厄、病痛、劫难,尽数转嫁我身。我要她此生与我不分不离,至死不渝不休,生生世世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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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当天,天气晴好。
场地被简单布置过,红色的布条点缀着翠绿的竹林。林蒲桃穿上了寨主送来的一套绣着繁复吉祥图案的服饰,唇上一点红,肌肤胜雪,清丽无暇。
迦陵也换上了崭新的深青色对襟上衣和同色长裤,料子挺括,衬得他身姿挺拔。
寨主,迦陵的外婆,今日穿上了一套深蓝色镶黑边的衣裙,头发盘在脑后,插着一根银簪。
她站在长桌后,用傣仂语吟唱起咒文般的祝词。一边念诵,一边将清水洒向四周,又捻起几粒生米,抛向空中。
迦陵和林蒲桃并肩跪坐在篦席前的软垫上。诵经告一段落。迦陵先起身,林蒲桃跟着站起,略局促地走到篦席中央,在寨主面前再次跪下。
寨主正轻轻抚摸着那对银杯的杯沿,她示意迦陵抬起右手。
后者依言伸出,那只不久前还缠着细布、如今只余淡淡青紫的手。
一根白色棉线,在迦陵的手腕上缠绕。一圈,两圈,三圈……最后打上一个象征牢固和祝福的结。
接着是林蒲桃。她伸出左手,纤细的手腕在晨光下几乎透明。
寨主同样执起白线,开始缠绕。棉线贴上皮肤,带着麻质的粗糙感。
林蒲桃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迦陵,他正侧目看着她,眼神很深。棉线在她腕上也绕了三圈,结扣系紧。
“拴线礼”完成,意为将两人的灵魂和命运紧密联结。
接着是“沃水礼”。一位寨中妇人端来一个银盆,里面是清水,水面漂浮着新鲜的花瓣。寨主用一把银勺,舀起清水,淋在迦陵和林蒲桃相叠的手上。
清凉的水流滑过皮肤,象征洗去尘埃,开始新生。
最后,是共饮同心酒。两个银杯斟满米酒。迦陵先拿起一杯,林蒲桃拿起另一杯。两人手臂交缠,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下,将杯中微甜带涩的米酒饮尽。
仪式至此,便算礼成。
作为主持的寨主,叹了口气。那叹息太轻,几乎淹没在寨民们逐渐响起的低声祝福和孩童的嬉闹声中。有些东西,就像是雨季必定会到来的洪水,拦是拦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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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简单的婚宴结束。
迦陵牵着林蒲桃的手,走回他们那间作为新房的竹楼。他的手心干燥而温热,握得很稳。林蒲桃跟在他身后半步,手腕上的白线和龙婆珠缠绕在一起。
竹楼里已经被细心布置过。竹榻上换了织着喜庆图案的床单和薄毯,矮桌上摆着一对红烛,尚未点燃,还有一小竹篮芭蕉和龙眼。
窗棂上,不知被谁挂了一串用红线串起的金色小铃铛,风一过,发出清脆声响。
门在身后合上,竹楼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林蒲桃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皂角与檀香的气息,此刻愈加浓烈。他的手指抬起,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随后低下头,目标明确,是她的唇。
然而,林蒲桃偏了偏头,避开了。
那双眼睛升起熟悉的深沉暗流。不等他发作,林蒲桃向后退开一小步,弯下腰,将额头抵在了迦陵左肩的位置。
拜肩礼。
妻子向丈夫跪拜,而是意味着,从此以后,她的安危、她的命运,将托付于他的“肩臂”之力,她将自己置于他的庇护之下,表示绝对的尊敬、虔诚,以及臣服与誓约。
迦陵难以置信地低着头,侧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与那截露出的小巧后颈。
几秒钟后,迦陵才像被烫到一般,双手急切地扶住了林蒲桃的肩膀。
“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了平日的冷静。
林蒲桃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脸颊泛着红晕,透亮的眼神映着跳动的烛光。
“你……”他喉结滚动,竟一时语塞。他以为自己在主导一切,用阴牌,用强横,将她绑在身边。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主动将全部的重量,交付到他的手上。
林蒲桃与他对视,轻声回答:“梁仲闵,我不懂怎么做好你的妻子,也不知道我们这样开始的关系,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以后……拜托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承载了她所有的决心与信任。
迦陵没有再说话。握住她肩膀的手缓缓下滑。
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窒息。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
林蒲桃抬手,轻轻地回抱住了他宽阔却仿佛微微颤抖的脊背。
红烛静静燃烧,流下一串串蜡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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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万籁俱寂。白日里的婚礼仪式带来的喧闹早已散尽,整个寨子沉入睡梦之中。
新房的竹楼内,红烛已燃尽最后一滴蜡泪。月光透过竹窗的缝隙,洒入几缕银辉,勾勒出竹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影。
林蒲桃缓缓睁开眼,瞳仁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她没有动,只是维持着蜷缩在迦陵怀中的姿势。
她一寸一寸地侧过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向枕畔。
月光勾勒出男人深刻的五官轮廓,锋利的眉宇舒展而安宁,薄唇微微抿着,与记忆深处另一张温暖带笑的脸庞隐隐重叠。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她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确认迦陵的呼吸沉入了最深的睡眠,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也逐渐松脱。
她从他的臂弯里一点点抽出身体,一只手探向自己枕头的下方。
指尖触到了冰凉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把刀——不是寨民们常用的柴刀或匕首,而是一把折叠刀,刀身不过寸余,并非现代工艺打造,更像是某种古老部落流传下来的祭祀或巫术用具。刀柄硬木所制,缠绕着暗红色细绳。
林蒲桃她将它勾了出来,握在掌心。她转过身,再次面对迦陵。
后者依旧沉睡,对即将降临的一切毫无所觉。
那张难得流露出安然睡颜的脸,近在咫尺。
林蒲桃撑起上半身,悬在迦陵上方。她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轮廓。
她伸出左手,食指的指尖,轻轻落在迦陵的眉心。那里的皮肤温热,能感受到底下血管细微的搏动。
她的指尖沿着眉骨的走向,极其轻柔地丈量。
就像她在清晨描绘宴声的眉毛、爱意浓时偷笑一般。
……
她右手举起了那把小刀。
刀锋的幽蓝寒光,在她眼底一闪而逝。
她对准指尖刚才抚摸过的眉心,用刀尖刺了下去。
一颗朱砂痣般的血珠,迅速在迦陵的眉心沁出,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红色。
她的左手早已准备好——拇指的指甲已用青黑的草汁浸染过,接住了那滴温热的眉心血。
血珠在她的指甲盖上晕开,与混入特殊蛊引的草汁瞬间融合。与此同时,她咬破右手食指,挤出指尖一滴鲜血,点在迦陵的嘴唇上。
她的血沾上他唇瓣的瞬间,迦陵的眉头似乎要蹙起,但终究没有醒来。
而她拇指指甲上,混合的血迹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变暗、凝固。
床榻上的男人眉心已不再渗血,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红点。而唇上她的血痕,也很快干涸,了无痕迹。
整个过程,从取刀到完成,不过十几秒钟。
林蒲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眸色深得像窗外的浓夜。
“……”
下一秒,她穿好衣服,走到竹楼门边,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外面万籁俱寂,连风声都暂时停歇。
她推开竹门,闪身出去,又将门扉虚掩。
寨子在沉睡,月光下的竹楼像一排排安静的影子。她朝着寨子后山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轻盈,只有手中的铜铃,随着她的动作,偶尔发出仿佛幻觉的“嗡”鸣。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已入后山边缘。
树木变得茂密高大,遮天蔽月,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这里远离人烟,是连寨民白日都少至的偏僻之地。
林蒲桃在一小片空地停下,其间有一块布满青苔的巨岩。她背靠着巨岩,面向来路,深吸了一口林间冰冷的空气,然后,抬起了握着铜铃的手。
她没有摇晃,而是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弹拨铜铃的边缘。
“叮……”
“叮……叮……”
她耐心地、持续地弹拨着,眼睛紧紧盯着来时的幽径。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片黑暗被一个缓慢移动的身影打破。
迦陵来了。
他步伐迟滞地踩在落叶和枯枝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上只穿着睡觉时的单薄里衣,赤着脚,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林间的寒冷和地面的粗砺。
那双向来锐利深邃的瑞凤眼,此刻却是一片空茫。眉心那个小红点,在银辉下,似乎发着暗光。
林蒲桃停止了弹拨铜铃。
她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迦陵,这个刚刚还与她肌肤相亲的男人,此时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傀儡。
“……”
她再次弹响了铜铃,这一次节奏变了,更急促,带着明确的指引。
迦陵的身体随之转动,面向空地另一侧的密林深处。
就在这时,那密林的阴影里,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以及一声满意的轻笑。
“呵……”
等候多时的阿提功从树后踱步而出,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阴喜,声音在寂寥空谷里格外清晰,“林警官,我果然没看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