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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第二十七章:江南雨巷,旧酿新愁

      一、乌篷船里的故人

      暮春的江南总被雨裹着。沈砚之坐在乌篷船的船头,看着雨丝斜斜地织进水里,荡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船娘摇着橹,吱呀声混着雨打篷布的沙沙响,像支没谱的调子。

      “先生,前面就是谢先生说的桂花巷了。”船娘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的糯,她指着岸边一排白墙黑瓦的房子,“巷尾那扇带铜环的门,就是他的酒坊。”

      沈砚之抬头,雨雾里的白墙像浸了水的宣纸,黛瓦上的青苔顺着瓦缝往下淌绿。十年前他在京城见过谢七最后一面,那时他还是个左眼覆着黑布、拄着木杖的佝偻老头;如今听说他在江南重开了酒坊,竟有些不敢认——就像不敢认那个曾为仕途背弃兄弟的自己。

      船靠岸时,雨突然大了。沈砚之披着蓑衣跳上岸,鞋尖立刻陷进青石板的水洼里。巷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花瓣,被雨水泡得发胀,空气里飘着股甜腥气。他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见个穿蓝布短褂的身影站在巷尾的门边,手里拿着把油纸伞,正望着他笑。

      “来了?”谢七的声音比在孤山时亮堂了许多,左眼换了块干净的纱巾,虽然依旧空洞,却没了那时的戾气,“我估摸着你这几日该到了,特意酿了新酒等你。”

      沈砚之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喉结动了动,竟说不出话。倒是谢七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傻站着干啥?进来避雨,我这酒坊虽小,屋檐还是有的。”

      酒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混合着桂花与酒糟的香气扑面而来。院里搭着个葡萄架,架子下摆着口大缸,缸沿还沾着新酿的酒液,在雨里闪着光。谢七引他穿过天井,进了堂屋,桌上已摆好了两副碗筷,一碗醉蟹,一碟茴香豆,还有个温在热水里的酒壶。

      “尝尝?”谢七给两个青瓷杯满上酒,酒液澄黄,泛着细密的泡沫,“去年收的桂花,加了点梅子,解腻。”

      沈砚之端起杯,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酸,后味却回甜,像极了江南的雨——看着凉,落在身上却暖。他想起十年前在京城酒肆,谢七总爱喝烈的,说边关的风硬,不喝烈的扛不住;如今这温润的江南酒,倒像是为他新养的性子量身定做的。

      “钦差那边……没为难你?”谢七剥着醉蟹,蟹壳的腥气混着酒香漫开来。

      沈砚之摇头:“李嵩的罪证确凿,太后那边虽有不满,却也挑不出错处。我递了辞呈,吏部批了,往后……就做个闲人。”他没说的是,辞呈递上去那天,他在巡抚府的书房里烧了所有案卷,火光里仿佛又看见谢七在孤山神庙里的模样,左眼的空洞对着他,像个永远填不满的质问。

      谢七“嗯”了一声,把剥好的蟹肉推到他面前:“闲人好。江南这地方,就适合养闲人。你看这雨,下得人心都软了,哪还有心思记那些烦心事。”

      雨还在下,敲得窗棂哒哒响。堂屋的角落里堆着些空酒坛,坛口的泥封上印着“谢记”两个字,是谢七亲手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却比当年在军粮签单上被迫盖的私章,多了几分踏实。

      二、雨夜里的旧影

      入夜后,雨还没停。谢七留沈砚之在酒坊住下,客房就在堂屋隔壁,窗对着院里的葡萄架。沈砚之躺在床上,听着雨打葡萄叶的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这雨里藏着些熟悉的东西,像十年前边关的雪,又像李嵩伏法那晚的血。

      他披衣起身,想去院里透透气,刚推开门,就见谢七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个酒葫芦,正对着月亮喝。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在他空荡荡的左袖上(他的左臂在当年的乱葬岗被狼咬伤,后来截了),像蒙了层霜。

      “睡不着?”谢七转过头,纱巾在月光下泛着白,“我这酒坊是旧宅子改的,夜里是有点吵。”

      沈砚之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烈酒会烧心,却能压下那些翻涌的念头。“我想起当年在边关,你总说要带嫂子来江南。”他望着月亮,声音有些飘,“你说江南的桂花比边关的沙枣香,嫂子肯定喜欢。”

      谢七的手顿了顿,酒葫芦的绳结在指尖绕了两圈:“她没福气。我被抓的前一夜,她抱着孩子在城门口等我,说要跟我一起逃,结果……”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仰头喝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沈砚之知道后面的事——谢七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都死在李嵩的刀下,尸身扔去喂了野狗。当年他在卷宗里看到“叛贼家眷已处置”几个字时,只觉得是理所当然,如今想来,那墨字里浸着的血,怕是能把整卷纸都泡透。

      “我对不起你。”沈砚之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也对不起嫂子和孩子。”

      谢七笑了笑,笑声里带着酒气:“说这些干啥?当年你也是身不由己。再说了,要不是你把李嵩的罪证递上去,我就算杀了他,也洗不清这通敌的污名。”他拍了拍沈砚之的肩,“往前看,沈砚之。江南的雨好,能洗干净不少东西。”

      葡萄叶上的水珠滴下来,砸在两人脚边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沈砚之望着谢七空荡荡的左袖,突然想起在孤山神庙里,谢七说“我在山里挖药活命,又想,或许你只是被蒙蔽了”——原来有些人的恨,早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慢慢变成了体谅。

      三、酒坊里的新客

      雨停后的江南像幅刚晾透的水墨画。谢七的酒坊渐渐有了生意,附近的街坊爱来买他的桂花酿,说这酒里有股“念想”的味。沈砚之每日帮着酿酒、挑水、看店,手掌磨出了茧,倒比在巡抚府里舒坦。

      这日午后,酒坊里来了个穿绿衫的姑娘,梳着双丫髻,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刚摘的青梅。“谢伯伯,我娘让我送点青梅来,说给您泡新酒。”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的铜铃。

      谢七笑着接过竹篮:“你娘又客气了。来,尝尝我新酿的梅子酒。”

      姑娘叫阿湄,是巷口杂货铺老板的女儿,爹娘早逝,跟着婶娘过活。她总爱来酒坊帮忙,有时是送些新鲜菜,有时是帮着扫扫院子,谢七待她像亲闺女。

      “这位是?”阿湄好奇地打量着沈砚之,他正蹲在缸边翻酒糟,灰头土脸的,不像个读书人。

      “这是沈先生,从京城来的,以后就在我这儿住了。”谢七说,“沈先生,阿湄这丫头手脚勤快,你往后有啥重活,尽管使唤她。”

      阿湄脸一红,嗔道:“谢伯伯又取笑我。”她蹲下身,帮着沈砚之把翻好的酒糟装进坛子里,“沈先生,您是京城来的官吗?我听巷尾的王大爷说,京城的官都穿锦袍,戴乌纱帽。”

      沈砚之被她问得一愣,手里的木勺差点掉在地上。谢七在一旁笑道:“他呀,以前是官,现在是个酿酒的。”

      阿湄眨了眨眼,没再追问,只是哼起了江南的小调,调子软软的,像缠在指尖的丝线。沈砚之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被酒糟染得发红的指尖,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发紧的地方,慢慢松了。

      傍晚收工时,阿湄的婶娘来了。她是个瘦瘦的妇人,眼圈总是红的,见了谢七就作揖:“谢先生,求您救救阿湄吧!”

      谢七忙扶她起来:“张嫂子别急,出啥事儿了?”

      张嫂子抹着泪说:“县里的刘财主看上阿湄了,说明天就要来提亲,要娶她做第七房姨太!阿湄才十五啊,我怎么能让她跳进火坑……”

      阿湄躲在婶娘身后,咬着唇不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沈砚之皱起眉——刘财主他听说过,是本地有名的恶霸,强抢民女的事干了不少,官府却因为他有钱有势,从不管。

      “他敢!”谢七的声音沉了下来,右手紧紧攥住了木杖(那木杖里藏着把短刀),“阿湄是我看着长大的,谁也别想动她!”

      沈砚之看着阿湄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谢七那个没长大的儿子。如果当年有人能站出来护着谢七的家人,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血债?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平静却坚定:“张嫂子放心,有我在,刘财主带不走阿湄。”

      四、雨又来的较量

      第二天一早,刘财主的轿子就堵在了桂花巷口。八个家丁抬着顶红轿子,吹吹打打地往酒坊来,刘财主坐在马上,穿着件花绫袍,脸上的肉堆得像团猪油。

      “谢老头,把那小丫头交出来!”刘财主的声音粗得像砂纸,“爷给你十两银子,够你买几缸破酒了!”

      谢七站在门内,手里拄着木杖,纱巾下的右眼闪着冷光:“刘胖子,你敢踏进这门一步,我就拆了你的骨头酿酒!”

      家丁们刚要动手,沈砚之突然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块腰牌——那是他辞呈未批时,钦差暂借他的“代巡腰牌”,虽无实权,却能调动地方衙役。“刘财主,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刘财主看到腰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哪来的野小子,敢拿块破牌子唬我?这江南地界,我说的话就是王法!”他一挥手,“给我抢!”

      家丁们冲上来时,谢七猛地抽出木杖里的短刀,沈砚之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门边的一小堆干柴——那是他早准备好的信号,烟一冒,巷口埋伏的几个街坊(都是被刘财主欺负过的)就会去报官。

      谢七的短刀虽快,却只有一只手能用,很快就被家丁围住。沈砚之虽曾习武,却多年未练,几招下来就被打倒在地。刘财主得意地大笑:“拿下这两个老东西,把小丫头给我塞进轿子!”

      就在这时,阿湄突然从酒坊里冲出来,手里抱着个酒坛子,狠狠砸在刘财主的马前。酒液溅了刘财主一身,坛子里的火硝(谢七酿酒时用来消毒的)遇火就燃,瞬间烧着了他的袍角。

      “啊!”刘财主惨叫着从马上滚下来,家丁们忙着救火,乱成一团。谢七趁机砍倒两个家丁,沈砚之也爬起来,捡起根扁担加入混战。巷口传来衙役的吆喝声,原来是街坊报官起了作用。

      刘财主被衙役带走时,还在嘶吼:“谢老头,沈砚之,你们给我等着!”

      沈砚之看着他被押走的背影,心里却没轻松——他知道,刘财主在省里有人,这事怕是没完。谢七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天上的乌云:“要下雨了,回去喝酒。天塌下来,有酒顶着。”

      五、新酿里的余味

      雨又下了起来,比前几日更大。酒坊的堂屋里,沈砚之给谢七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是被家丁砍的),阿湄在一旁煮姜汤,姜汤的辣气混着酒香,漫了满室。

      “刘财主肯定会报复。”沈砚之的声音有些沉,“他的姐夫是省里的通判,我们斗不过他。”

      谢七喝了口姜汤,咂咂嘴:“斗不过也得斗。当年在孤山,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他个土财主?”他看向阿湄,“丫头,要不你先去乡下避避?”

      阿湄摇头,眼里闪着倔劲:“我不躲。谢伯伯和沈先生为了护我才得罪他,我不能丢下你们。”她把煮好的姜汤递给沈砚之,“沈先生,我娘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是恶人,也该有怕的东西。”

      沈砚之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京城时,总觉得权势能压过一切,却忘了最能扛事的,其实是这股子不肯低头的韧劲儿。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里的江南——白墙依旧,黛瓦依旧,却好像比昨日多了些什么。

      “我去省里。”沈砚之转过身,目光坚定,“我认识当年的同窗,现在在按察司当差,或许能帮上忙。”

      谢七看着他,突然笑了:“你这性子,还是没变,总爱把事往自己身上揽。”他从缸里舀了碗新酿的酒,“去吧。等你回来,这酒就该开封了,我们就着雨,好好喝一杯。”

      沈砚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新酿的酒还带着点生涩,却后劲十足,暖得他五脏六腑都舒服。他知道,这江南的雨巷里,藏着比旧怨更深的东西——是谢七的韧,是阿湄的纯,是那些在雨里依旧挺直腰杆的寻常人。

      雨还在下,乌篷船的橹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往省城的方向。沈砚之站在船头,回头望了眼桂花巷尾的那扇门,谢七和阿湄正站在门边挥手,雨丝把他们的身影裹得有些模糊,却像幅最踏实的画,印在了他心上。

      他知道,这一去前路未卜,就像当年在孤山神庙里,他不知道谢七会不会真的原谅他。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为赎罪,只为对得起这江南的雨,对得起身边的人,对得起那个终于敢直面过往的自己。

      酒坊里的新酿还在缸里发酵,等他回来时,该会酿成最醇厚的味道吧。就像这江南的日子,虽有雨,有愁,却总能在潮湿的空气里,酿出点甜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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