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8 章 ...
-
第二十八章:渡口风急,旧识新途
一、风雨渡头的不速之客
五月的钱塘江渡口总被裹在咸腥的风里。景南牵着那匹陪伴他征战多年的“踏雪”马,站在渡头的老樟树下,看着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马背上的行囊里裹着他刚从边关带回来的伤药——左肩的箭伤还没好透,每逢阴雨天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可他不敢停。
“客官,要过江?”船夫老陈摇着橹靠近,蓑衣上的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滴,“这几日江里不太平,昨儿还有艘货船翻了,说是撞到了礁石。”
景南点头,声音因连日赶路有些沙哑:“麻烦了。”他翻身跃上渡船,踏雪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马尾扫过船板,带起一串水渍。这匹马跟着他从雁门关打到山海关,见过尸山血海,却唯独怕水,每次渡江都要折腾半天。
“这马通人性啊。”老陈笑着递过来一碗姜茶,“喝口暖暖,江风硬。”
景南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漠北,战友老王也是这样递给他一碗姜茶,说“活着比啥都强”。可老王没能等到开春,死在了最后一场战役里,就倒在他脚边,血染红了那片黄沙。
船刚驶离岸边,风突然大了起来。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铺满了天空,江面上的浪头瞬间涨高,渡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像片随时会碎的叶子。踏雪马嘶鸣着直立起来,景南死死按住马鞍,才没被甩进江里。
“该死!是龙卷风!”老陈嘶吼着扳动船舵,“抓紧了!”
就在这时,江面上突然漂来一块断裂的船板,上面趴着个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怀里还紧紧抱着个油纸包,看身形像是个读书人。浪头猛地掀起,船板直冲向渡船,景南眼疾手快,俯身抓住那人的后领,一把将他拽了上来。
“咳咳……”那人呛了好几口江水,趴在船板上剧烈咳嗽,怀里的油纸包却始终没松手。景南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缺了半截,伤口处结着层厚厚的茧,像是被什么利器削掉的。
“多谢……多谢壮士。”那人缓过劲来,抬起头。他的左眼覆着块纱布,右眼布满血丝,却透着股倔劲,正是刚从江南动身的沈砚之。
二、船篷下的旧伤疤
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时,渡船已靠在对岸的渡口。老陈忙着修补被风浪扯破的船篷,景南则生了堆火,让沈砚之烘干湿透的衣衫。
沈砚之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本泛黄的账册,还有半块刻着“谢”字的玉佩。他把账册凑近火堆,一页页翻看,确认没被水浸湿,才松了口气。
“这些东西比命还重要?”景南靠在踏雪马旁,用布擦拭着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镇北”二字被磨得有些模糊,那是当年皇上亲赐的。
沈砚之的手顿了顿,把玉佩揣进怀里:“对有些人来说,是。”他看向景南的佩刀,眼神微动,“壮士是军人?”
“前阵子是。”景南的声音淡了下去,左肩的伤又在隐隐作痛,“现在是逃兵。”
沈砚之挑眉。他见过太多军人,有功成名就的,有战死沙场的,却从没见过自称“逃兵”的如此坦荡。他注意到景南左肩的衣服渗出血迹,便从行囊里摸出个小瓷瓶递过去:“这是江南的金疮药,止血快,试试?”
景南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味——当年他在江南养伤时,用的就是这种药。他抬头看向沈砚之:“你是江南人?”
“算是吧。”沈砚之笑了笑,右眼眯成条缝,“以前在京城做官,现在是个酿酒的。”他指了指账册,“这些是证据,告倒了省里的通判,顺便救了个小姑娘。”
景南的目光落在沈砚之缺了半截的食指上:“这伤……”
“被仇家砍的。”沈砚之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十年前,我错信了奸人,害了最好的兄弟,他丢了只眼睛,我丢了截手指,算扯平。”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溅起来,映在他脸上,“壮士的伤,是在雁门关受的?”
景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雁门关那场战役打得惨烈,他率三百亲兵死守阵地,最后只剩他一个,左肩中箭差点没命。这事除了军中高层,很少有人知道。
“看你的刀。”沈砚之指了指那把佩刀,“刀鞘上的划痕是被北狄的狼牙棒划的,这种打法,只有雁门关的守军会用。”他顿了顿,右眼的目光变得深邃,“我那兄弟,当年也在雁门关。”
火堆噼啪作响,两人之间突然陷入沉默。风卷着江雾掠过渡口,带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陈年的酒,又像刚结痂的伤。
三、同路的陌生人
“往哪去?”景南率先打破沉默,用沈砚之给的金疮药处理着伤口,药粉撒在伤口上,传来一阵刺痛,却比军中的伤药温和许多。
“往北。”沈砚之收起账册,拍了拍身上的灰,“去给我兄弟上坟。他生前总说,想看看漠北的草原。”
景南的动作顿了顿。漠北草原,他再熟悉不过——那里埋着他太多袍泽。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砚之:“我也往北。顺路,送你一程。”
沈砚之愣了愣,随即笑了:“那就多谢壮士了。”他动作利落地爬上马背,坐在景南身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包。
踏雪马起初对沈砚之很抵触,不停地甩着尾巴,直到沈砚之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糕(是阿湄塞给他的),掰了点喂给它,才总算安静下来。
“你那兄弟,叫什么?”路上,景南突然问。风吹起他的披风,露出里面铠甲上的凹痕。
“谢七。”沈砚之的声音被风刮得有些散,“当年他是军中的斥候,最会追踪,一只兔子跑过,他都能说出是公是母。”他笑了笑,眼里却泛起水光,“我却信了奸人的话,说他通敌,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
景南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他想起雁门关的守将赵老将军,也是被诬陷通敌,最后自刎以证清白。直到半年后,真相才大白,可人已经没了。
“我也有个兄弟。”景南的声音低沉,“叫赵虎,是我的亲兵队长。雁门关战役最后,他替我挡了一箭,死的时候才二十五。”他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当时没下令突围,他就不会死。”
沈砚之沉默了很久,才说:“有些债,不是用命能还的。”他指了指景南的左肩,“你活着,带着他的份一起活,才是最好的交代。”
马蹄声单调地响着,路边的树影不断后退。景南忽然觉得,身后这个少了半截手指、瞎了只眼的男人,虽然看起来落魄,却像面镜子,照出了他藏在心底不敢碰的疤。
四、破庙里的深夜谈
入夜后,两人在一座破庙里落脚。景南生起篝火,沈砚之则在角落里找到些干草,铺在地上当床。庙宇的神像早已塌了半边,只剩下条断臂,在火光里显得格外诡异。
“你为什么当逃兵?”沈砚之啃着干粮,突然问。
景南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窜起来,照亮他冷峻的侧脸:“赵老将军死后,朝廷派来的新将领是个草包,不懂兵法,却只会克扣军饷。上个月,他为了抢功,硬逼着我们去打一场必败的仗,我抗命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自嘲,“按军法,抗命者斩,我只能跑。”
沈砚之点点头:“我当年也跑过。从刑场跑的,被我兄弟从乱葬岗拖回来,像条狗一样活了十年。”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酒坛,打开塞子,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飘出来,“尝尝?谢七酿的,他说等我去漠北,就用这酒浇他的坟头。”
景南接过酒坛,猛灌了一大口。酒液清甜,带着江南的温润,却在喉咙里留下股烈劲,像谢七这个人——听起来温和,骨子里却硬得像铁。
“你就不怕我是朝廷的追兵?”景南问。
“你要是追兵,刚才在渡头就不会救我。”沈砚之笑了,“再说,你眼里的劲,不是追人的,是逃的——跟我当年一样,想逃开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事。”
景南没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他想起赵老将军自刎前的眼神,想起赵虎倒在他怀里时最后说的“将军要活着”,想起新将领那张肥头大耳的脸——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砚之看着他紧握酒坛的手,指节泛白,像在拼命抓住什么。他轻声说:“我以前总觉得,错了就该偿命。可谢七告诉我,活着才能赎罪。他在江南种桂花,我帮他酿酒,看着那些被刘财主欺负过的街坊来打酒,笑着说‘谢老爹的酒能壮胆’,我才明白,赎罪不是跪在坟前哭,是做些让逝者能闭眼的事。”
火光照在景南的脸上,他眼中的挣扎渐渐淡了些。是啊,赵虎死的时候让他活着,不是让他当逃兵,是让他守住雁门关的弟兄们用命换来的安宁。
“那个新将领,叫王奎?”沈砚之突然问。
景南一惊:“你认识他?”
“他是李嵩的表侄。”沈砚之的声音冷了下来,“李嵩是当年诬陷谢七的元凶,被我和谢七联手扳倒了。王奎能上位,靠的就是他叔父在朝中的势力,听说他在雁门关苛待士兵,还私吞了朝廷下拨的冬衣。”
景南猛地站起身,佩刀“哐当”一声撞到了旁边的石柱。他想起去年冬天,弟兄们穿着单衣在雪地里站岗,冻得截肢的就有三个。那时他还以为是后勤出了问题,没想到是王奎搞的鬼!
“我要回去。”景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能让赵虎他们的血白流。”
沈砚之看着他,右眼亮得惊人:“我跟你去。谢七的仇报了,该帮你报你的了。”他从行囊里掏出那几本账册,“李嵩的账册里,记着他和王奎的勾结,这就是证据。”
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破庙的断壁外,晨雾慢慢散开,露出通往雁门关的路。景南翻身上马,沈砚之坐在他身后,手里紧紧抱着账册,像抱着团火。
“坐稳了。”景南低喝一声,踏雪马长嘶一声,朝着北方疾驰而去。风在耳边呼啸,景南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好像没那么痛了。或许沈砚之说得对,活着不是逃避,是带着那些没能活着的人的份,把路走下去。
沈砚之靠在景南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桂花香,嘴角露出丝笑意。谢七,看到了吗?这世上的公道,总得有人去争。等这事了了,我就带这坛酒去漠北,陪你看草原的星星。
渡头的老樟树下,老陈望着远去的马蹄尘烟,笑着摇了摇头。这世道啊,总有些不相识的人,因为同一段伤,同一份恨,走到同一条路上。风里的咸腥味淡了些,倒飘来股桂花香,像江南的春天,终于跟着这两个男人,往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