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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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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砚台里的月光
一、墨香撞了柴烟
入秋的雨总带着股钻骨的凉,曦瑶抱着刚收的蓝布往家跑,衣角扫过巷口的老槐树,带起一串水珠。转过街角时,怀里的布忽然滑了半幅,她手忙脚乱去捞,却撞进一个带着墨香的怀抱里——怀里的书册散了一地,砚台“咚”地砸在青石板上,墨汁溅出来,在她的蓝布上晕开一朵深黑的花。
“对不住!”她慌忙去捡书,指尖触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人正捏着本《金石录》,封皮上沾了点泥。抬头时,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睛里,像浸在古井里的月光,清润,却带着点疏离。
“无妨。”男子弯腰拾砚台,声音像砚石磨过宣纸,“倒是我的砚台,污了姑娘的布。”
曦瑶这才看清他——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腰间悬着块旧玉佩,上面刻着个“砚”字。他手里的砚台是端石的,边缘磕了个小角,却被摩挲得发亮,墨汁顺着纹路往下淌,在他布鞋上积了个小小的黑团。
“该我赔才是。”曦瑶把布往臂弯里紧了紧,蓝布上的墨渍像只展翅的鸟,倒添了几分意趣,“我叫曦瑶,就住前头染坊。先生若不嫌弃,我把这布改作帕子送您,权当赔礼?”
男子抬眼打量她,目光落在她发间别着的染花——那是用苏木染的红绒花,是她今早刚试染的新色。他忽然笑了笑,眼里的疏离淡了些:“沈砚之。这砚台本就旧了,倒是这墨渍,像极了我昨儿没画完的残荷。”他捡起块碎墨,在掌心碾了碾,“姑娘是染布的?这蓝色倒特别,像雨后的潭水。”
曦瑶心里一动——寻常人见了她的蓝布,不是夸鲜亮就是说素净,还是头回有人说像“雨后潭水”。她忍不住多嘴:“先生是画画的?”
“算不得,”沈砚之把书册摞好,指尖在《金石录》上轻轻敲了敲,“不过是抄书糊口。”他顿了顿,指着她臂弯里的布,“若姑娘不介意,我用这残砚磨墨,为您画几笔补补这墨渍?权当抵了赔礼。”
二、染坊里的画案
沈砚之跟着曦瑶回染坊时,景南正蹲在灶台前烧火,见曦瑶带了个陌生男子进来,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瑶瑶,这是……”
“这位是沈先生,我不小心撞了他的砚台,正想赔礼呢。”曦瑶把蓝布铺在晾布架上,墨渍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晕开,果然像只振翅的墨蝶,“沈先生说要帮我补几笔。”
沈砚之把书册放在染坊角落的旧桌上,又从布包里掏出几支狼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染缸里的靛蓝。“借姑娘的案台一用。”他蘸了点清水,在砚台上慢慢磨墨,手腕悬着,像在写蝇头小楷。
景南凑到曦瑶耳边嘀咕:“这人看着像个酸秀才,别是骗子吧?”曦瑶拍了他一下:“别胡说,你看他的砚台,用了至少十年,骗子才舍不得拿这么好的砚台出门。”
沈砚之像是没听见,磨好墨,提笔在布上勾勒。他的笔尖很稳,顺着墨渍的边缘补了几片荷叶,又在墨蝶翅膀下添了只红蜻蜓——那红色用的竟是曦瑶染坏的苏木边角料,他不知何时捡了片,在指尖揉出汁水当颜料。
“这红配蓝……”景南咂舌,“能好看吗?”话音刚落,就见沈砚之在蜻蜓翅膀上点了两滴清水,红色顺着水痕晕开,像沾了晨露,和蓝布的底色撞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鲜活。
曦瑶看得发怔——她试过无数种红蓝配比,却没想过用清水晕染能有这效果。沈砚之放下笔,指尖沾着点红汁,笑了笑:“染布和作画一样,都得顺着性子来。墨有墨性,布有布性,强来不得。”
这时,染坊的老掌柜掀帘进来,见了沈砚之,眼睛一亮:“这不是沈先生吗?前儿托你抄的《齐民要术》抄完了?”
“早好了,”沈砚之从书册里抽出几卷纸,“只是最后几页沾了雨,怕您嫌弃。”
老掌柜接过纸卷,拍着他的肩:“嫌弃啥!你这字比刻板印的还规整。对了,瑶丫头,沈先生可是咱们镇上最好的抄书先生,前阵子县太爷的族谱都是他抄的,一笔小楷写得跟刻出来似的。”
曦瑶这才注意到沈砚之的手指,指腹有层薄茧,却干净得很,不像景南的手,总沾着染浆的颜色。他抄的《齐民要术》摊在桌上,字迹方正,墨色均匀,连涂改的地方都补得严丝合缝。
“沈先生抄书多少钱一页?”曦瑶忽然问,“我想抄本《天工开物》,店里的刻本错字太多。”
沈砚之收拾着笔砚,闻言抬头:“姑娘也对这些感兴趣?若不嫌弃我字丑,分文不取,只求姑娘多借我几匹边角料——我画画缺些衬纸。”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画稿,上面的山水都画在糙纸上,边角还粘着浆糊印。
三、残墨与新染
自那以后,沈砚之常来染坊。有时是来取曦瑶留给他的边角料,有时是带些抄好的书,书页间总夹着几片他画的小景——染坊的晒布架、灶台上的陶罐,甚至景南打瞌睡时的样子,都被他画得惟妙惟肖。
“你看他把我画成啥样了!”景南举着画纸嚷嚷,上面的人歪着头,嘴角淌着口水,怀里还抱着个染缸木勺,“哪有这么傻!”
曦瑶笑着把画收进木盒:“这才像你啊。”她翻出块刚染好的月白布,“沈先生说想要块能吸墨的布,我特意加了两遍明矾,你看这质感,比宣纸还细。”
沈砚之来取布时,正撞见曦瑶在调新色。她把茜草和苏木按比例混在一起,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染液渐渐变成温暖的橙红。“这是……”
“想试试做嫁衣的颜色。”曦瑶用木勺舀了点染液,滴在白布上,“前儿张婶家的姑娘要出嫁,说想要种‘像晚霞落在稻穗上’的红。”
沈砚之站在灶台边看了半晌,忽然说:“若加半勺靛蓝试试?晚霞边缘总带点青气。”
曦瑶愣了愣——她试过几十种配比,从没加过蓝。抱着试试的心态添了点靛蓝,染出来的布果然多了层朦胧的光泽,红里透着点青,像夕阳刚吻过远山。
“沈先生懂的真多。”曦瑶由衷赞叹。
沈砚之望着染缸里的颜色,眼神有些恍惚:“家母以前也爱染布,只是后来……”他没说下去,转而指着曦瑶的木盒,“能再借我几张边角料吗?最近在画《秋江独钓图》,缺些浅黄的衬底。”
曦瑶从柜里翻出块用柘木染的黄布,上面还留着她试色时画的小鸭子。“这个够吗?”
沈砚之接过布,指尖触到布上的鸭蹼,忽然笑了:“姑娘画的鸭子,倒比我画的鱼灵动。”他从怀里掏出支新磨的墨,“这个送你,徽墨,磨出来的汁细,染布或许能用。”
那墨锭上刻着只小砚台,和他腰间的玉佩一个模样。曦瑶捏着墨锭,忽然想起老掌柜说的——沈先生去年冬天在破庙里冻晕了,怀里还揣着没抄完的书,是个认死理的性子。
四、雨夜里的书稿
入深秋时,连下了三天雨。曦瑶正在染坊整理账目,沈砚之披着件蓑衣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纸包,头发往下淌着水。“借姑娘的火烤烤书稿,淋了雨,怕要烂了。”
油纸包里是他抄的《农桑辑要》,纸页湿成了深褐色,字迹却还清晰。曦瑶赶紧把书稿摊在灶台上,景南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烧起来,烘得整个染坊暖融融的。
“这书抄了多久?”曦瑶翻着书稿,见最后几页写着些小字,像是批注,“‘桑苗喜湿,却怕涝,染布的靛蓝也是这般’——先生还懂农桑?”
“家父曾是农官,”沈砚之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低了些,“这些都是他教的。后来他遭人陷害,家道中落,我才靠抄书过活。”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不嫌弃的话,一起垫垫?”
景南刚想说“我们有桂花糕”,被曦瑶用眼神按住。她拿过麦饼,掰了半块泡在热粥里:“这样软和些。”
沈砚之看着粥里化开的麦饼,忽然说:“曦瑶姑娘,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也像染布?有的布生来就白,有的却得泡在靛蓝里反复染,才能成想要的颜色。”
曦瑶想起自己穿越过来的日子——从对着染缸哭,到现在能调出二十多种蓝色,忽然笑了:“可不是嘛。但就算染坏了,也能改作别的,就像先生画残荷,不也挺好看?”
沈砚之抬眼望她,灶火的光在他眼里跳,像落了星子。“那我这残砚,怕是要多麻烦姑娘的染布了。”
雨还在下,染坊的屋檐下挂着串串染好的布,红的像霞,蓝的像潭,在风里轻轻晃。曦瑶看着沈砚之低头喝粥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雨天也没那么难熬——毕竟,总有人带着书稿和麦饼,穿过雨幕来敲你的门,像墨滴入清水,晕开些意想不到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