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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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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绣帕残角与江南雪
苏婉被押往流放地的前一夜,天牢里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曦瑶捧着件厚实的棉袄站在牢门外,看着铁栏后那个曾经明媚的女子,如今只剩一身囚服和满眼的空洞。
“这是母亲让我给你带来的。”曦瑶把棉袄递进去,指尖触到冰冷的铁栏,“她说,无论如何,天冷了要添衣。”
苏婉没有接,只是盯着牢顶漏下的雪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她倒还记得我怕冷。可你知道吗,阿瑶,我从来就不是苏家的二小姐。”
曦瑶的手顿在半空。母亲确实提过,苏婉是她早年在江南收养的孤女,因与早夭的二女儿同月生辰,便也唤作“婉儿”,视如己出。可苏婉此刻的语气,显然藏着更深的隐情。
“我娘是江南绣坊的绣娘,”苏婉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她叫柳娘,最会绣牡丹。当年苏大人——也就是你父亲,在江南巡查时,曾在绣坊住过半年。”她抬起眼,眼底的红血丝像结了冰的河,“我娘说,他答应过要娶她,却在她怀了我之后,留下半块绣着牡丹的帕子,再也没回来。”
那半块绣帕,苏婉一直藏在贴身的衣襟里。她摊开手心,里面躺着块褪色的丝帕,边角磨得发亮,上面的牡丹只绣了半朵,针脚细密,竟与曦瑶外婆苏婉的绣法有几分相似。
“我娘病死前,把帕子交给我,说拿着这个去找爹,他会认我的。”苏婉的指尖抚过残花,“我八岁那年找到苏府,你娘见我可怜,又看我名字里也有个‘婉’字,便把我留下了。可我知道,我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我是苏家欠了债的骨肉。”
曦瑶的心像被雪冻住了。她想起小时候,苏婉总爱躲在绣房里,抱着块旧帕子发呆;想起她学什么都快,尤其绣牡丹时,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认真;想起母亲总说“婉儿心思重”,却从不让下人苛待她。原来那些细密的心思背后,藏着这样一段被辜负的过往。
“你父亲待我很好,可他看我的眼神,总像在看别人。”苏婉的声音发颤,“他给我买最好的丝线,请最好的绣师,却从不敢提江南,不敢提绣坊。我知道,他在愧疚。可愧疚有什么用?我娘到死都在等他那句解释。”
她开始嫉妒曦瑶。嫉妒曦瑶是名正言顺的苏家大小姐,嫉妒父亲看曦瑶时眼里的坦然,嫉妒景南望向曦瑶时,那种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诗会上的算计,诬陷苏家的阴谋,不全是为了景南。”苏婉忽然笑了,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我就是想看看,当苏家蒙难时,他会不会像当年抛弃我娘那样,也抛弃你们。”
可她没算到景南的执着,更没算到父亲在狱中宁愿自毁声誉,也要保全家小的决绝。“那天在牢门外,我听见他对狱卒说,‘若真是婉儿做的,也别怪她,是我对不起她娘’。”苏婉的肩膀抖得厉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娘的死,知道我这些年心里的刺。”
雪越下越大,落在棉袄上,积起薄薄一层白。曦瑶把棉袄塞进铁栏:“父亲说,等你流放期满,他会去江南,给柳娘修座坟,亲自赔罪。”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只从不示人的江南瓷瓶,瓶底刻着个“柳”字,原来那不是普通的摆件,是藏了半生的念想。
苏婉接过棉袄,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团久违的暖。“不必了。”她把半块绣帕塞给曦瑶,“这个还给你们苏家。我娘要的从来不是坟,是句真心的‘对不起’,可他到最后,都没敢当着我的面说。”
天快亮时,狱卒来提人。苏婉穿着那件厚实的棉袄,走出牢房时,回头看了曦瑶一眼,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种释然的空茫。“告诉景南,”她轻声说,“我从未真心想害他,只是……太想抓住点什么了。”
曦瑶站在雪地里,握着那半块绣帕,看着囚车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帕子上的半朵牡丹,像被岁月啃过的伤口,终于在这场大雪里,露出了最柔软的内里。
回到苏府时,父亲正坐在书房,对着那只江南瓷瓶发呆。见曦瑶进来,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另半块绣帕——原来他一直留着,两块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牡丹,花心绣着个极小的“婉”字。
“当年我离开江南时,柳娘已有身孕,却不肯跟我走。”父亲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她说绣坊是她的根,我给不了她安稳。我以为把帕子留给她,她会懂我的难处,却没想到……”他把两块帕子叠好,放进瓷瓶,“是我懦弱,让两个婉儿都受了委屈。”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苏府的梅枝上,簌簌有声。曦瑶忽然明白,苏婉的恨,从来不是针对她,也不是针对景南,而是针对那段被辜负的时光,针对那个不敢承认过往的父亲,针对自己从未被正名的身份。
就像那半朵牡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失落的另一半,却忘了,残缺本身,也是时光刻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