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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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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青苔漫石阶,旧信藏灶膛
晨雾还没散,林瑜踩着露水往山坳里走,鞋尖沾了些细碎的草籽。昨天张婆婆说,老屋灶膛里藏着个铁盒子,是她嫁过来那年埋的,“当年你爷爷怕我年轻气盛,把家底败光,偷偷留了后手”。
老屋在山坳最深处,木门上的红漆早就褪成了土黄色,门环上的铜绿厚得能刮下一层。林瑜推开门时,铁锈摩擦的声音在雾里荡开,惊起檐下几只麻雀。屋里积着齐脚踝的灰,阳光透过破了洞的窗纸照进来,能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
灶膛在屋角,黑黢黢的像只沉默的兽。林瑜蹲下身,手指抠着灶台边缘的裂缝,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烟灰。“张婆婆说在左边第三块砖底下,”她念叨着,摸到块松动的青砖,用力一掀,砖底果然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边缘缠着几圈麻绳,绳子早就脆了,一碰就碎成了渣。
铁盒不大,巴掌见方,打开时“咔哒”一声,像是骨头错位的动静。里面铺着层油纸,揭开后,露出几叠泛黄的信纸,还有个用油纸包了又包的小包。信纸边角都卷了,墨迹却依旧清晰,是爷爷的笔迹——林瑜认得,小时候学写字,爷爷就是用这样的力道,笔锋像砍柴刀劈木头,又狠又稳。
“民国三十一年秋,你娘刚满周岁,夜里总哭,你奶奶说怕是撞了邪,去后山请了符,烧在水里给你娘灌了,倒真不哭了。我偷偷把符灰收了些,埋在灶膛里,想着若是将来你娘遇着坎,也算有个念想。”
林瑜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原来奶奶当年信这些。她记得奶奶临终前还拉着她的手说:“别信鬼神,信自己的手。”却不知奶奶年轻时,也曾为了孩子求神拜佛。
第二封信里夹着片干枯的枫叶,红得发黑。“三十三年冬,雪下了三天三夜,家里没米了,我去山里套野兔,冻掉了个脚趾头。回来时你娘在门槛上坐着等我,手里攥着片枫叶,说是捡的,能暖手。我把枫叶收起来,等开春换了粮,一定让你们娘俩吃饱。”
林瑜摸了摸那片枫叶,脆得像块薄炭。她忽然想起爷爷那条总是蜷着的左腿,小时候问起,奶奶只说“年轻时冻坏了”,原来还有这样一段。信纸背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片叶子,应该是娘小时候的模样。
第三封信最长,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在赶路时写的。“三十七年春,队伍过村,要征壮丁。我把你娘藏在菜窖里,自己跟着走了。这一去不知归期,灶膛里的铁盒里有几块银元,是给你娘攒的嫁妆。别告诉她我走了,就说我去镇上买糖了。”
林瑜的心猛地一沉,原来爷爷是被征走的,不是奶奶说的“上山采药摔死了”。她捏起油纸包,轻轻打开,里面果然是五块银元,边缘都磨圆了,上面的袁世凯头像模糊得只剩个轮廓。银元下面还压着张纸条,是奶奶的字,娟秀却有力:“骗了她二十年,这糖,终究是没买回来。”
铁盒最底下还有个小布包,解开一看,是颗牙齿,用红绳系着。旁边的纸条上写着:“你娘换牙时掉的第一颗牙,说要埋在灶膛里,来年能长颗金牙。”林瑜对着光看那牙齿,小小的,泛黄,忽然想起自己掉第一颗牙时,奶奶也是这样,用红绳系着埋在老槐树下,说“牙掉了要藏好,不然被老鼠叼走,将来长颗鼠牙”。
雾渐渐散了,阳光漫进灶膛,照在那些信纸上。林瑜忽然发现,爷爷的信里总提到“灶膛”:“灶膛里的火要烧得匀,就像日子,急不得”“你娘爱往灶膛里扔红薯,说这样烤出来的甜”“下次回来,教你娘用灶膛烤栗子”。而奶奶的回信(原来爷爷走后,奶奶一直在给灶膛写信)里,也总说灶膛:“今天用灶膛炖了鸡汤,你娘说不如你炖的香”“灶膛裂了道缝,我用泥巴糊好了,像你在时那样”“你娘嫁人了,我把她的嫁妆单子烧在灶膛里,你在那边也瞧瞧”。
林瑜站起身,走到灶前,往灶膛里添了些干柴,划了根火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柴禾,发出“噼啪”的响。她把那些信纸一张张放进灶膛,看着它们卷起来,变黑,最后化成灰烬。纸灰飘起来,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在阳光里打着旋。
“奶奶说,爷爷最疼灶膛,因为灶膛里有烟火气,有日子的味道。”林瑜对着跳动的火苗轻声说,“现在我信了。”
火苗渐渐弱下去,留下堆通红的炭火。林瑜把那五块银元放进兜里,又将那颗小牙重新包好,埋回灶膛的土里。她知道,有些东西不用带回去,就该留在该在的地方——就像爷爷的牵挂,奶奶的谎言,娘掉的那颗牙,都该守着这灶膛,守着这老屋,守着那些被烟火熏得发黄的时光。
走出老屋时,林瑜看见门槛上坐着个老妇人,是隔壁的陈婆婆,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奶奶昨天托梦给我,说‘那铁盒子该让瑜丫头瞧瞧了’。”
林瑜走过去,扶着陈婆婆站起来。陈婆婆的手像老树皮,却很暖。“你爷爷走那年,我就在场,”陈婆婆拍着她的手,“他偷偷把铁盒塞给我,说‘若是我回不来,等丫头长大了,让她知道,她爷爷不是逃兵,是不得已’。”
山坳里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起林瑜的头发。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老人们总爱说“灶膛是家里的根”——那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没兑现的承诺,藏着一辈辈人咬着牙过日子的韧劲,也藏着那些被烟火熏得发苦,却依旧带着甜的时光。
回到家时,张婆婆正在晒被子,见她兜里鼓鼓囊囊的,笑问:“你爷爷留的‘家底’呢?”
林瑜掏出块银元,放在阳光下,银元上的光斑落在被子上,像朵会动的花。“在这儿呢,”她笑着说,“还有比银元更金贵的。”
张婆婆看着她,忽然抹了把脸:“你爷爷要是知道你这么想,在那边也能笑出声了。”
被子在绳子上晃悠,阳光晒得棉花蓬松起来,散发出淡淡的香。林瑜想起灶膛里那些化为灰烬的信纸,其实它们没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就像爷爷的爱,奶奶的谎,都融进了这阳光里,这风里,这被子的香气里,融进了她往后的日子里。
傍晚时,林瑜又去了趟老屋,给灶膛添了些柴。火再次燃起来,映得灶壁发红,仿佛爷爷正弯腰添柴,奶奶在旁边择菜,娘拿着红薯往灶膛里塞,而她自己,就蹲在灶前,看火星子跳出来,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
灶膛里的火,从来就没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