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与瑜的恋曲》邱莹莹

56、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残碑立荒祠，墨迹洇春秋

　　林瑜是在清明前发现那座荒祠的。

　　彼时她正跟着村里的老人去后山采清明草，脚下的路越走越偏，最后钻进一片密不透风的竹林。竹叶扫过肩头，带着湿漉漉的寒气，老人说“这林子邪乎得很，早年是座祠堂，后来塌了，就没人敢来了”。

　　荒祠藏在竹林深处，只剩半面墙还立着，像张豁了口的嘴。墙根爬满了青苔，缝隙里钻出几株野蒿，风一吹就簌簌地响。林瑜拨开齐腰的杂草走进去，脚底下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块断碑，碑上刻着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些模糊的笔画。

　　“这字……是隶书。”她蹲下身，用手抠掉碑上的泥，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那些笔画忽然在眼前活了过来——不是常见的碑文格式，倒像封家书，“吾妻亲启：见字如面，今戍守边疆，已逾三载……”

　　老人凑过来看了眼，啐了口唾沫：“晦气！这是当年那个‘通敌’的李将军的祠堂，后来被人砸了，碑也劈了，你快别碰！”

　　林瑜没应声，只觉得碑上的字透着股熟悉的执拗。她掏出随身携带的软布，一点点擦去碑上的青苔，更多的字显露出来：“……军中乏粮，士卒多冻毙，吾夜巡营房，见有卒私藏麦饼，欲鞭之，然其泣曰‘此乃家母所烙，想留与吾弟’，吾竟下不去手。忽忆你当年为吾烙饼，总在夹层藏块糖，说‘苦日子里，得有点甜’……”

　　指尖抚过“糖”字，那里的刻痕格外深，像是刻字人蘸着力气凿下去的。林瑜忽然想起奶奶的樟木箱，箱底藏着个铁皮盒，里面就有块发黑的麦芽糖，奶奶说“是你爷爷走之前留下的，他说‘给瑜丫头留着，让她知道日子再苦，也有甜的时候’”。

　　“李将军不是通敌，”林瑜站起身时，发现半面墙上竟也有字，是用朱砂写的，虽已褪色，却仍能辨认，“……吾夫戍边，吾守家宅，岁值大旱，颗粒无收，乡邻皆劝吾献粮降敌，吾曰‘粮可献，节不可破’。遂开仓放粮，与军民共食观音土，终等来援军……”

　　老人在旁边跺着脚：“你别信这鬼话！当年县志上写得明明白白，是他老婆勾结对岸的敌军，偷偷送了粮草，才害得咱们这边全军覆没！”

　　林瑜没理，只盯着墙上的字继续看。字迹娟秀却刚硬，像极了母亲写春联时的笔锋——母亲总说“字是人的骨头，不能软”。墙上的字还在继续：“……吾夫不知吾以嫁妆换粮，更不知吾夜夜在祠堂焚香，求他平安。今闻他战死沙场，尸身无存，吾将其佩剑埋于碑下，剑在，如他在……”

　　“佩剑？”林瑜心头一动，顺着墙根摸索，果然在碑旁的泥土里摸到个冰凉的物件。她徒手刨开泥土，一把锈迹斑斑的剑渐渐显露出来，剑柄上缠着圈红绸，绸子早就成了灰褐色，却依旧紧紧地裹着。

　　拔剑时，“噌”的一声，锈迹剥落处，露出寒光闪闪的剑身，竟半点没朽。剑身上刻着两个字：“护瑜”。

　　林瑜的呼吸猛地顿住——她的乳名，就叫“瑜儿”。

　　老人吓得后退几步：“你、你真敢动这凶物！”

　　“他不是凶物。”林瑜用袖子擦着剑身，那些刻痕里的锈被擦掉，露出细密的纹路，竟是幅地图，标注着粮草的藏放处，“他是在护着我们。”

　　她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往事：“你爷爷的爷爷，当年是个小卒，跟着李将军打仗，说将军总把自己的口粮省给弟兄们，还说‘我家里有妻，她会给我留着饼’。后来将军战死，是你太奶奶带着乡亲们，偷偷把他的尸骨埋了，不敢立碑，怕被人发现……”

　　夕阳透过竹林照进来，给断碑镀上层金边。林瑜把剑重新埋回土里，又将断碑扶直了些，用石头抵住。她在碑前站了很久，仿佛能看见那个戍边的将军在灯下写家书，笔尖蘸着墨，也蘸着思念；能看见那个守家的妇人，在祠堂里焚香，烛火映着她的脸，明明灭灭，却从未掉过一滴泪。

　　回去的路上，老人还在念叨“造孽哟”，林瑜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摸了摸兜里的麦芽糖，是奶奶昨天塞给她的，说“清明祭祖，得带点甜的”。此刻糖块在掌心慢慢融化，黏黏的，带着股说不清的滋味。

　　过了几日，林瑜又带着工具去了荒祠。她给断碑加了个石座，又把墙上的字拓了下来，拓片铺在桌上时，竟有满满一大张。母亲走过来看了眼，忽然说：“这字像你外婆写的。”

　　林瑜一愣，外婆的字她见过，在那本泛黄的《女诫》上，笔锋确实和墙上的字如出一辙。母亲叹了口气：“你外婆总说，她祖上出过个‘了不起的女人’，守着座空祠，等了一辈子。”

　　林瑜把拓片仔细收好，又去镇上买了香烛。再次来到荒祠时，她点燃三炷香，插在碑前的泥土里。香烟袅袅升起，混着竹林的雾气，像在诉说什么。

　　“其实你们都没走远。”她对着断碑轻声说，“将军的剑还在，夫人的字还在，就像我兜里的糖还在，奶奶的话还在。”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应和。林瑜忽然发现，碑上那个模糊的“瑜”字，被风吹得更清晰了些，仿佛在说“我们一直都在”。

　　她没有再修那座荒祠，就让它立在竹林里，带着青苔，带着野蒿，带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就像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不必说，不必刻，却永远都在。

　　离开时，林瑜在祠门口种了株桃树。她想，等明年春天，桃花开了，粉粉的一片，将军和夫人看见，应该会笑着说“这日子，总算有点颜色了”。

　　而那把剑，她没有挖出来。有些东西，埋在土里，比带在身边更安稳——就像那些沉甸甸的过往，不必时时提起，却早已刻进了骨血里，成了支撑你走下去的力量。

　　夕阳西下，竹林里的影子拉得老长，林瑜的脚印留在新翻的泥土里，很快就会被落叶覆盖。但她知道，这里的故事，不会被忘记。就像断碑上的字，虽然模糊，却洇透了时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悄悄浮现，告诉你：有些坚守，从未被辜负；有些等待，从未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