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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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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瓦罐余温里的星子
林瑜是被鸡叫吵醒的。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尖刚染出点粉白,院墙外的鸡群就开始扯着嗓子闹腾,一只领唱的芦花鸡站在柴垛上,脖子伸得老长,声音尖利得能刺破晨雾。她摸了摸枕边的蓝印花布头巾,奶奶昨夜补的补丁硌着颧骨,粗粝的布纹蹭着皮肤,却让人踏实。
“醒了就起来烧火。”奶奶的声音从灶房飘过来,带着柴草燃烧的噼啪声,“锅里温着粥,就等你了。”
林瑜披衣下床,脚刚沾地就打了个激灵——地上的青砖还带着夜露的凉。她趿拉着奶奶纳的布鞋,鞋底子厚,踩在地上像踩着团棉花。灶房里已经腾起白雾,奶奶正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她满脸的皱纹里跳,把“寿”字银镯子映得发亮。
“张婶给的鸡蛋,我埋在灶膛里煨着了。”奶奶往灶膛深处扒了扒火,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上又灭了,“估摸着这会儿该熟了,你掏出来吃。”
林瑜蹲下身,伸手往灰烬里摸,指尖触到个圆滚滚、热乎乎的东西,赶紧捏出来。鸡蛋壳被熏得焦黑,敲开一看,蛋白嫩得像豆腐,蛋黄流心,混着点草木灰的香。“奶奶,您咋知道我没吃张婶给的鸡蛋?”她昨天把鸡蛋裹在帕子里藏进了抽屉,原想留给咳嗽的爹。
“你那点心思,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样。”奶奶笑出满脸褶子,往锅里撒了把玉米面,木勺搅着粥底,“快吃,吃完去后山采车前子,王掌柜说了,今儿个要收新鲜的。”
粥香混着灶膛的烟火气漫出来时,爹已经坐在门槛上磨刀了。他的咳嗽好了些,只是说话还带点哑:“我跟你一起去,后山陡,你一个丫头片子……”
“爹你在家歇着,”林瑜把剥好的鸡蛋递过去,“王掌柜给的桑白皮我煎在药里了,你趁热喝了再睡会儿。”她知道爹的腰不好,上次雨后滑了一跤,到现在还直不起来。
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个布包,打开是几件干净衣裳:“给你刘大爷家的二小子带过去,他娘托我缝补的,顺便问问他家的牛有没有生犊。”布包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是林瑜前儿闲着没事绣的,针脚歪得像爬虫,娘却总夸“比我年轻时强”。
后山的露水还没干,草叶上的水珠沾了裤脚,凉丝丝地往皮肤里渗。林瑜挎着竹篮走在前面,竹篮把手被奶奶用布条缠了三圈,说是“省得勒手”。坡上的车前子长得真旺,贴地铺开的叶片像只只小巴掌,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她蹲下身,手指捏住叶片根部,轻轻一拽,连带着须根拔出来,抖掉泥土扔进篮里——王掌柜说,带根的车前子药效才足。
“瑜丫头,等等!”刘大爷的声音从坡下传来,他赶着牛群往上走,牛蹄子踩得泥块飞溅,“你奶奶让我给你送这个。”他手里举着个粗瓷罐,罐口冒着白汽,“刚熬的姜茶,驱驱寒。”
林瑜跑下去接过来,罐子里的姜茶烫得指尖发麻,喝一口,辣气从喉咙窜到胃里,暖得人直哆嗦。“刘大爷,您家的牛真要生犊了?”她看着最壮的那头母牛,肚子圆滚滚的,走两步就喘。
“快了快了,也就这两天。”刘大爷摸了摸牛背,牛皮糙得像砂纸,“到时候给你留碗牛骨汤,补补。”
采到日头爬到头顶时,竹篮已经半满了。林瑜坐在石头上歇脚,掏出娘给的干粮——是块玉米面饼,中间夹着咸菜,咬一口,饼渣掉在衣襟上,引来几只蚂蚁。她看着蚂蚁搬饼渣,忽然想起药铺的王掌柜,他总说“万物都有活路,就看找不找得到”。
往回走时,路过刘大爷家的牛棚,听见里面传来“哞”的一声闷叫,紧接着是刘大娘的惊呼:“生了!生了个小牛犊!”林瑜赶紧跑进去,只见母牛趴在干草上喘气,旁边卧着个湿漉漉的小家伙,毛是棕黄色的,像团毛线球,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四条腿抖得像筛糠。
“这小东西,跟你小时候似的,走路总摔跤。”刘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往林瑜手里塞了把红糖,“拿着,给你娘泡水喝,她这阵子熬药熬得上火。”
林瑜攥着红糖往家走,路过张寡妇家时,看见她家的鸡群在院子里撒欢,昨天蔫头耷脑的样子全没了,看见人就扑腾着翅膀跑。张寡妇正在晒鸡毛,见了她就喊:“瑜丫头快来,这鸡毛干净得很,给你做个鸡毛毽子!”
晒在竹竿上的鸡毛五颜六色,红的、白的、花的,在风里飘得像小旗子。林瑜挑了几根最长的,张寡妇用棉线捆扎起来,又缀了枚铜钱当坠子:“试试?我家那死鬼以前最会踢这个,能踢百十个呢。”
林瑜试着踢了两下,毽子飞得老高,差点砸到晒着的草药。张寡妇笑得直不起腰:“慢慢来,等你踢会了,我教你踢‘倒挂金钩’!”
走到镇口时,日头已经偏西。药铺的幌子在风里摇,王掌柜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了林瑜就招手:“可算来了,今天的车前子成色好,给你多算二十文。”他接过竹篮,称了称,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纸包,“这个给你,是薄荷种子,撒在院子里,夏天蚊子少。”
林瑜把种子揣进兜里,又想起娘的嘱托,问:“王掌柜,您知道哪有卖锅铲的吗?要铁打的。”
“往前走第三个铺子就是,”王掌柜指了指街尾,“张铁匠的手艺好,你就说我介绍的,他能给你打个厚实的。”
买锅铲花了五十文,铁打的铲头沉甸甸的,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冰凉的铁温。林瑜把锅铲放进竹篮,刚要走,就听见药铺里传来咳嗽声,是个陌生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王掌柜,有没有治咳嗽的特效药?”那人说话时带着喘息,“我家那口子咳得直吐血……”
林瑜脚步顿了顿,想起爹喝药时皱着的眉头,从竹篮里拿出半包桑白皮递过去:“这个煮水喝,或许管用,我爹喝了就好多了。”
那人愣了愣,接过药包千恩万谢,临走时塞给她两个野柿子:“自家树上结的,不值钱,尝尝。”
野柿子涩得舌头发麻,林瑜却吃得认真。街尾的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竹篮里的锅铲晃悠着,和车前子的碎叶撞出轻响。路过布店时,她又往里看了看,那块蓝印花布还挂在那,比奶□□巾上的补丁鲜亮多了。
到家时,娘正在给爹换药布——爹昨儿砍柴又蹭破了膝盖。“买着锅铲了?”娘接过竹篮,把锅铲拿出来摸了摸,“这 thickness(厚度)正好,以后炒菜不烫手了。”
奶奶蹲在灶前煎药,看见野柿子就笑:“这玩意儿得捂软了才好吃,我找个麦秸垛埋起来。”
灶膛里的火还旺着,煨在余烬里的红薯“噗”地裂开道缝,甜香钻出来,混着药味漫了满院。林瑜坐在门槛上,看着爹靠着门框晒太阳,娘在院里翻晒草药,奶奶把野柿子埋进麦秸垛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竹篮倒扣在墙上,里面还沾着点车前子的碎叶。林瑜摸出兜里的薄荷种子,往院角的空地上撒了撒,又浇了点井水。风过时,种子乘着土沫子滚了滚,像是在说“等着吧”。
夜里躺在床上,她听见窗外有虫鸣,还有奶奶在灶房翻动红薯的声音——定是怕红薯烤糊了。爹的咳嗽声很轻,像羽毛搔过心尖。娘在给奶奶捶背,两人说着悄悄话,偶尔飘过来几句:“……瑜丫头今天又长本事了……”“……那锅铲……”
林瑜往被窝里缩了缩,鼻尖还留着野柿子的涩味,手心却握着薄荷种子带来的清凉。她想起王掌柜的话,万物都有活路,这话大概是真的——就像车前子能治肾病,薄荷能驱蚊子,连涩得发麻的野柿子,埋在麦秸里也能变甜。
窗外的星子亮起来,一颗一颗缀在天上,像奶奶补头巾时掉的线头。林瑜数着星子,数到第七颗时,听见灶房传来奶奶的笑声:“熟了熟了,瑜丫头快起来吃红薯!”
她骨碌爬起来,鞋都没穿好就往灶房跑。灶膛里的红薯焦香扑鼻,奶奶正用筷子戳着看,火星子从灶门蹦出来,落在青砖上,像颗会跑的星子。
“慢点跑,烫!”娘的声音追过来,带着笑。
林瑜没停,她看见爹正坐在灶门前,手里拿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小心翼翼地剥着皮,蒸汽冒出来,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这夜,瓦罐里的药渣还温着,竹篮里的锅铲闪着暗光,院角的薄荷种子在土里悄悄胀开了芽。星子落进井水里,晃啊晃,像把整个夜空都泡在了甜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