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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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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渡口的老船
天还没亮透,渡口的露水就把石阶浸得发亮。老周蹲在船头,用麻石磨着船桨,浆叶上的青苔被磨掉,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像老人褪了皮的胳膊,看着粗糙,却藏着劲。
“周伯,早啊!”码头上传来二柱的声音,他挑着两筐鲜鱼,扁担压得弯弯的,“今儿这鱼活泛,给您留了条最大的,熬汤正好。”
老周抬头笑了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你这小子,又想蹭我的船去镇上。”手里的磨石没停,“嗤啦”一声,浆叶刮过水面,带起的水珠溅在他裤腿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二柱把鱼筐往船边一放,伸手去解缆绳:“婶子说您昨儿淋了雨,让我给您带了块生姜,熬汤时扔进去,驱驱寒。”他指尖刚碰到缆绳,就被老周拍开。
“别动。”老周放下船桨,慢悠悠解着绳结——那绳结是他年轻时跟跑船的师傅学的“双环扣”,越挣越紧,解的时候却只消一拽线头。“你那毛手毛脚的性子,别把绳结弄散了,回头刮大风,船得漂到下游去。”
二柱嘿嘿笑着缩回手,蹲在船头看老周收拾渔具。船板上摆着个旧木盒,里面装着鱼钩、鱼线,还有块磨得发亮的铅坠——那是用弹壳熔的,还是十几年前镇上铁匠铺的老王给弄的,老王去年走了,这铅坠倒还跟着老周漂在水上。
“周伯,您这船比我岁数都大吧?”二柱摸着船帮,那木头被水泡得发黑,却硬得像铁,指甲划上去只留道白印。
“比你爹都大。”老周往船尾的炉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响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民国二十三年造的,当年载过兵,也载过逃荒的,现在就载载你这些卖鱼的、赶早集的,倒也安生。”
说话间,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张婆婆挎着篮子来赶早集,篮子里是刚蒸的槐花糕,热气裹着甜香飘过来,老周接过她递来的一块,咬了口,槐花的清甜味混着烟火气,在嘴里漫开。“今儿得绕去河湾接趟货,您老慢点开。”张婆婆说着,把另一块糕塞进二柱手里,“给你媳妇带的,她怀着孕,得多吃点甜的。”
二柱脸一红,挠着头笑:“谢张婆婆。”
船缓缓离岸时,老周摇着橹,橹杆在船帮的臼窝里“吱呀”转动,那声音像老伙计在哼歌。晨光穿过薄雾,把水面染成金红色,鱼群在船边跳起来,银闪闪的,像撒了把碎银子。二柱往水里撒了把鱼食,引得鱼群围过来,他忽然喊:“周伯您看!那是不是条鲈鱼?”
老周眯眼瞅了瞅,慢悠悠道:“是去年那窝子的,长大了不少。”他手里的橹没停,船身平稳地滑过水面,惊得鱼群四散又很快聚拢,像群跟船玩闹的孩子。
到了河湾,果然有艘货船在等。货主是镇上布庄的王掌柜,正踮着脚在船头张望,见老周的船来了,赶紧喊:“周老哥,可算来了!这批洋布赶着开市卖呢!”
老周把船靠过去,二柱跳上货船帮忙搬布包,老周则蹲在两船之间,用麻绳把船系紧。那绳子在他手里绕了三圈,打了个“水手结”,王掌柜看得直点头:“还是老哥你系的绳结实,上次请那年轻的船家,绳结松了,布包掉水里好几匹,心疼得我直掉眼泪。”
老周没说话,只拍了拍布包上的潮气,又往王掌柜手里塞了块槐花糕:“刚出锅的,垫垫肚子。”王掌柜咬着糕笑:“您这船虽老,可稳当,比那些新造的机动船强——上次坐那机动船,晃得我家老婆子吐了一路,还是您这橹摇得匀。”
二柱搬完布包,蹲在货船边看鱼,忽然喊:“周伯!鱼跳上船了!”一条半尺长的鲫鱼正躺在船板上蹦跶,鳞片闪着光。老周走过去,用手轻轻捏住鱼鳃,往水里一放,那鱼摆摆尾巴游进深处,很快又跟着船尾的浪花游回来,像在道谢。
“这河啊,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回报。”老周擦了擦手,对二柱说,“别总想着网大鱼,留着些小鱼苗,来年才有得捕。”
往回走时,风渐渐大了,老周把帆升了起来。那帆布是补丁摞补丁的,却异常结实,风一吹鼓鼓的,像只展翅的大鸟。二柱帮着拽帆绳,手心被勒得发红,老周见了,把自己手上的布手套摘下来给他:“戴上,这绳磨手。”那手套的拇指处补着块蓝布,是老周媳妇生前缝的,她走了五年,手套却一直被老周带在船上。
“周伯,您咋不换个新帆?”二柱摸着帆布上的补丁,那线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老周自己缝的。
“这帆认船。”老周望着远处的水天相接处,眼神悠远,“换了新的,船不适应,晃得慌。”他顿了顿,又说,“就像人换了枕头睡不着,老物件跟人一样,得处出感情。”
船快到渡口时,看见张婆婆在码头上挥手,她身边站着个穿新衣裳的姑娘,是二柱的媳妇,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给周伯送点姜汤。”姑娘声音怯生生的,却把桶递得很稳,“我娘说早上风大,喝了暖和。”
老周接过桶,掀开盖子,姜香混着红糖的甜味涌出来,他舀了一勺喝下去,烫得直咂嘴,心里却暖烘烘的。“你这丫头,跟你娘一样会疼人。”他笑着从船舱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颗圆润的河卵石,“前儿在河底捡的,磨得光溜,给娃当玩意儿。”
姑娘红着脸接过去,二柱在旁边挠头笑,阳光落在他媳妇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像镀了层金。
船靠岸时,老周解缆绳的手忽然顿了顿——指节处的老茧裂开道小口,渗出血珠,他往嘴里吮了吮,又继续解。二柱看见了,赶紧从媳妇手里拿过创可贴:“周伯,贴上。”
老周摆摆手:“不用,这点伤,泡水一泡就好了。”他低头看了看船板,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刻痕,是他每次修船时做的记号,最早的一道刻痕,还是民国三十八年刻的,那时他刚接手这船,才二十出头。
“周伯,明儿我还来蹭船。”二柱挑着鱼筐上岸时喊。
“来呗,”老周用橹杆撑着码头的石阶,船稳稳停住,“给我留条新鲜的,熬汤。”
夕阳把船身染成橙红色,老周蹲在船头,慢慢补着帆上的破洞。针线在他手里不怎么灵活,却走得很稳,每一针都扎在原来的针脚旁边。远处的炊烟升起,混着水汽飘过来,像给河面蒙了层纱。
他摸出烟袋,装上烟丝,用火镰“擦”地打着火,烟雾在他眼前散开,恍惚间好像看见年轻时的媳妇在船舱里做饭,喊他“吃饭了”;看见逃荒的人们挤在船上,眼里却有光;看见自己跟师傅学摇橹,师傅的手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粗糙,却稳得很。
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老周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河面,忽然笑了。这船啊,载过风雨,载过饥荒,也载过无数人的日子。现在它老了,走得慢了,却像位老朋友,陪着他在这渡口守着,看日头升起落下,看河水涨了又退,看一辈辈人长大、变老,把日子过成河面上的波纹,一圈圈荡开,又一圈圈拢回来,总也离不开这方水土。
夜里,老周躺在船舱里,听着船板被浪拍打,“啪嗒,啪嗒”,像谁在轻轻敲门。他知道,是这老船在跟他说话呢,说些流水的故事,说些光阴的滋味,说些只有它们俩才懂的悄悄话。
明天天一亮,他还会像今天这样,磨亮船桨,解开缆绳,载着鱼鲜,载着糕点,载着镇上人的盼头,慢慢摇进晨光里。这老船啊,只要还能浮在水上,就会一直走下去,像条不会累的鱼,游在时光的河里,游在人心的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