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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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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老油坊的木榨声
晨雾漫过青石巷时,油坊的木门已经“吱呀”开了道缝。老王头把最后一根木楔子塞进榨槽,直起身捶了捶后腰,脊梁骨发出“咔咔”的轻响,像老旧的木门在转动。墙角的油灯还亮着,豆大的火苗映着他满是油垢的脸,皱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渍,黑亮得像浸过桐油的木板。
“爹,该添料了。”儿子小王抱着半麻袋油菜籽进来,粗布褂子的肩头磨出了毛边,他把麻袋往石碾旁一放,石碾子上还沾着昨晚没清理干净的菜籽渣,混着油星泛着光。
老王头没应声,先用长柄勺舀了勺清水,往榨槽里泼去。水花溅在黝黑的木榨上,顺着木纹蜿蜒流下,在槽底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木榨顶端“光绪年制”的模糊刻字。这木榨是老王头的爷爷传下来的,整块铁力木掏空而成,压杆处的木纹被几代人的手磨得发亮,像裹了层琥珀。
“碾子得转快点,”老王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儿要赶在晌午前榨出二十斤菜籽油,张屠户家嫁闺女,等着用新油炸麻花。”
小王“哎”了一声,推着石碾子转起来。碾盘是青石雕的,边缘被磨得溜圆,油菜籽在碾盘间被碾碎,发出“沙沙”的轻响,混着油香漫开来。石碾子的轴杆“吱呀”作响,小王往轴眼里滴了滴菜籽油,那声音才平顺些——这是老王头教的,“机器得喂油,跟人得吃饭一个理”。
老王头蹲在榨槽前,用竹筛把碾碎的菜籽渣筛了一遍,剔除没碾透的颗粒。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垢,却灵活得很,竹筛在他手里转得飞快,筛出的菜籽粉细得像面粉。“你筛得太糙,”他敲了敲小王手里的筛子,“油渣里要是带硬粒,榨出来的油会发苦,张屠户家闺女要带嫁妆的,不能出岔子。”
小王脸一红,赶紧把筛子端得低些,放慢了速度。他知道爹的脾气,油坊的活计容不得半点马虎——当年爷爷就是因为给地主家榨油时掺了半瓢旧油,被打断了腿,临死前攥着老王头的手说:“咱这手艺,凭的是良心,油清,人才能站直。”
筛好的菜籽粉被倒进圆形的草饼模子里,老王头铺上两层油纸,用木槌捶实。草饼模是用柳木做的,边缘刻着简单的花纹,还是小王小时候跟着爹刻的,歪歪扭扭的牡丹纹里,还能看见他当年刻崩的缺口。“力道要匀,”老王头按住儿子的手,“草饼太紧,油出不来;太松,油会混着渣子,得像揉面团似的,带着气劲。”
小王学着爹的样子,胳膊肘顶着木槌,一下下捶下去。晨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草饼上,粉白的菜籽粉渐渐结成圆饼,边缘渗出细密的油珠,像撒了层碎珍珠。
“上榨!”老王头喝了声,父子俩合力把草饼摞进榨槽。草饼要码得整整齐齐,中间用竹片隔开,不然榨的时候会粘在一起。老王头踩着木梯爬上榨槽顶端,用麻绳把压杆绑在房梁的滑轮上,绳子勒进他掌心的老茧里,留下深深的红痕。
“加楔!”他喊了一声,小王赶紧递过第一根木楔。这木楔是用枣木做的,坚硬耐磨,楔头被斧头削得尖尖的。老王头抡起大锤,“咚”的一声,木楔砸进榨槽的缝隙里,榨槽微微震颤,草饼被压得扁了些,边缘开始渗油,顺着槽壁流进底下的陶瓮里,“滴答,滴答”,像春雨落在青瓦上。
“再加!”
“咚!”第二根木楔跟进,油流得快了些,汇成细细的油线,陶瓮里的油面渐渐升高,映出晃动的灯影。老王头的额头上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胡子里,他却顾不上擦,眼睛死死盯着草饼的变化——如果油色发暗,说明草饼压得太急;如果油线断断续续,可能是草饼铺得不均。
小王在底下接油,陶瓮旁摆着个粗瓷碗,他时不时舀起一点油,对着光看。油色清亮,像融化的琥珀,没有一丝杂质。“爹,这油能照见人影了!”他兴奋地喊。
老王头“嗯”了一声,嘴角绷着的线条柔和了些。他年轻时总嫌爹太严苛,现在才懂,这榨油的力道里藏着讲究——木楔要从两边交替着砸,让草饼受力均匀;每砸三下,要停一停,让油有时间渗出来;最后一根木楔要轻砸,不然油渣会被挤碎混进油里。这些规矩,爹当年用藤条抽着他背,现在他闭着眼都能做得丝毫不差。
日头爬到窗中间时,二十斤菜籽油刚好装满两个陶瓮。老王头解开压杆的绳子,榨槽“哐当”一声回落,带着草饼的油渣被倒出来,还冒着热气。小王把油渣装进麻袋,这是隔壁李奶奶要的,她总说用菜籽油渣做花肥,月季能开得比碗口大。
“爹,歇会儿吧,我去买俩烧饼。”小王擦了把汗,刚要往外走,就被老王头叫住。
“把这瓮油送去张屠户家,”老王头指着其中一个陶瓮,“让他闺女闻闻,要是觉得香,咱这手艺就没丢。”他顿了顿,又说,“带上那把竹勺,让她舀一勺看看,油里得能照见她的嫁妆红。”
小王笑着应了,用扁担挑着陶瓮出门。巷子里飘来早点的香气,隔壁包子铺的王婶探出头:“老王头,今儿的油真香!给我留二斤,下午炸油条!”
“得嘞!”老王头应着,开始清理榨槽。他用竹刮子把槽壁的油垢刮下来,刮得干干净净——这是他的规矩,每次榨完油都要清槽,不然旧油垢会让新油变味。刮下来的油垢他从不扔,攒多了送给养鸭的刘大爷,说“这玩意儿喂鸭,鸭蛋黄能红得流油”。
阳光穿过油坊的木窗,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灰尘在光里跳舞,混着油香,像极了老王头小时候看到的样子。那时候爷爷还在,也是这样蹲在榨槽前清理,他趴在爷爷背上,闻着油香睡觉,梦里都是金灿灿的。
忽然听见院门口有动静,老王头直起身,看见张屠户家的闺女站在门口,红棉袄,绿头绳,手里攥着块红布帕子。“王爷爷,”姑娘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俺爹让俺来道谢,说这油香得很,炸的麻花能飘半条街。”她递过个油纸包,“俺娘炸的糖糕,给您和王大哥尝尝。”
老王头接过纸包,入手温热,糖糕的甜香混着油香钻进鼻子。他忽然想起自己娶媳妇那年,也是这样,用新榨的菜籽油炸了糖糕,送了满满一篮子给街坊。媳妇现在还常说:“那时候的油啊,香得能把人醉倒。”
“快进来坐,”老王头往屋里让,“让你王大哥给你装瓶香油,陪嫁带着,做菜时滴两滴,香!”
姑娘红着脸应了,眼睛好奇地盯着那台老木榨。小王刚回来,听见这话,赶紧去里屋舀香油。老王头摸着榨槽的木纹,忽然说:“这木榨啊,比我岁数都大,榨过的油,能装满整条河。”
“它咋能榨这么多?”姑娘好奇地问。
“因为人心实,”老王头指了指草饼模,“你看这饼,得实实在在捶,油才肯出来。做人也一样,实实在在的,日子才能像这油似的,亮堂堂,香喷喷。”
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里的红布帕子绞成了麻花。阳光照在她脸上,红扑扑的,像极了刚炸好的糖糕。
油坊里又响起了木槌的声音,“咚,咚”,混着姑娘的笑,混着油香,混着窗外的鸽哨声,在青石巷里荡开,像一首老曲子,唱着日子里最实在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