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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   第六十八章:染坊的蓝

      天刚蒙蒙亮,染坊的门就被推开了。陈阿婆踩着露水走进院子,手里拎着个粗布袋子,里面是刚从河边捞的蓝草,带着湿漉漉的腥气,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阿婆,蓝草够了不?”隔壁的春桃探进头来,辫子上还别着朵野菊花,“我娘说今儿要染十匹布,赶在庙会前给香客做头巾。”

      陈阿婆没回头,把蓝草往石臼里倒,声音混着草叶摩擦的“沙沙”声:“够了够了,你娘要的‘月白’,得用嫩草,老的染不出那股清劲。”她摸出把铜刀,刀身被磨得发亮,切蓝草时“咔嚓”作响,断口处渗出蓝紫色的汁液,像凝固的星空。

      春桃蹲在旁边看,见阿婆把切好的蓝草倒进大缸,又往缸里撒了把石灰,用长杆搅得“咕嘟”冒泡。“阿婆,您这石灰总放得不多不少,有啥讲究?”

      “多了发涩,少了不上色。”陈阿婆用指甲刮了刮缸沿的蓝垢,那蓝像浸进木头里似的,洗了几十年都没褪,“就像和面,水多了稀,水少了硬,得凭着感觉来。”她年轻时跟师傅学染布,师傅总说“染匠的手是秤,眼是尺”,那时候她不信,觉得凭的是方子,直到师傅闭眼前指着染缸说“你看这蓝,深一分像夜空,浅一分像春水,哪是方子能定的”,她才忽然懂了。

      太阳爬到竹架顶时,染缸里的蓝草水已经发了酵,泛着层青紫色的泡沫,闻着有股淡淡的酸气。陈阿婆把一匹白布浸进去,布在水里舒展开,像条白鱼游进蓝潭,很快就被染上浅浅的蓝。“这是头遍,”她扶着缸沿,看着布一点点变色,“得浸三个时辰,捞出来晾半干,再浸二遍,月白才能透着亮。”

      春桃帮着扯布,指尖触到染水,立刻被染上蓝印,她咋咋呼呼去洗手,陈阿婆却笑了:“洗不掉的,过三天自己就褪了。”她的手背上,常年带着洗不净的蓝,像开着片小小的蓝野花,“我这手,跟染缸打了五十年交道,早就成蓝的了。”

      正说着,镇上布庄的王掌柜来了,骑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捆着几匹粗布。“陈阿婆,这批布得染‘靛青’,最深的那种,戏班要做戏服。”他擦着汗,从褡裢里掏出块点心,“给您带的绿豆糕,天热,解解暑。”

      陈阿婆接过点心,往春桃手里塞了块:“你王伯最懂规矩,知道染靛青得用老缸。”她指了指院子角落那口裂了缝的缸,缸身被蓝水浸得发黑,“那缸里的水,泡了二十年蓝草,染出来的靛青,能映出人影。”

      王掌柜点头哈腰:“也就您这老缸能染出这色,上次在别家染的,看着深,太阳一晒就发灰,戏班班主差点砸了我的铺子。”

      陈阿婆没接话,把粗布往老缸里浸。布沉下去时,带起的蓝水溅在缸沿的裂缝上,那裂缝里嵌着的蓝垢,比新染的布还要深。“这缸啊,当年救过我的命。”她忽然说,手里的长杆没停,“民国三十一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我抱着孩子快饿死了,是这缸里剩下的蓝草渣,跟野菜煮在一起,才让娃活了下来。”

      王掌柜和春桃都没说话,只看着那口老缸,阳光落在缸沿的蓝垢上,竟像落了层碎星。

      浸完布,陈阿婆要去河边捶打蓝草。她拎着木槌走在前面,春桃跟在后面,看见阿婆的布鞋底都被蓝水浸成了蓝黑色,却走得稳稳的。河边的青石板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是几十年捶打蓝草磨出来的,像天然的棋盘。

      “阿婆,您为啥总用木槌?用石头不是更快吗?”春桃看着阿婆一下下捶打,木槌扬起又落下,蓝草汁溅在石板上,画出星星点点的蓝。

      “石头太硬,会把草纤维打碎,”陈阿婆喘着气,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眼角,她用袖子擦了擦,“木槌有韧劲,能把汁挤出来,又不伤根,根留着,明年还能发芽。”她捶打的动作忽然慢了,眼神落在河对岸的老槐树上,“你爷爷当年,就总在那树下等我捶完草,给我送块热红薯。”

      春桃知道,阿婆的老伴走了十年了,走的那天,阿婆正在染布,染的是他最喜欢的月白,布还没晾干,人就没了。后来每次染月白,阿婆都要多染一匹,晾在最显眼的竹架上,像在等着谁来取。

      下午的阳光把染坊晒得发烫,竹架上挂满了染好的布,浅蓝、湖蓝、靛青,在风里轻轻晃,像片流动的蓝河。陈阿婆坐在竹荫下歇脚,手里纳着鞋底,线是用蓝草汁染的,蓝得发暗,却异常结实。

      “阿婆,您看这月白,真好看!”春桃举着刚晾干的布,阳光透过布面,蓝得像雨后的天。

      陈阿婆眯眼瞅了瞅,点点头:“嗯,透着气呢。”她年轻时染的月白,总被老伴说“像你笑起来的眼睛,亮堂堂的”,现在她老了,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住蚊子,可染出的月白,依旧带着当年的亮。

      王掌柜来取布时,天已经擦黑。靛青的布在灯笼光下泛着幽光,王掌柜摸了又摸,笑得合不拢嘴:“这色,比墨还黑,比天还蓝,戏班班主见了,保准给我加钱!”

      陈阿婆收了钱,又往他包里塞了匹月白布:“给你家小孙女做件小褂,夏天穿凉快。”

      王掌柜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走了。春桃帮着收竹架,看见阿婆站在老缸前,用手轻轻摸着缸沿的裂缝,像在摸谁的脸。

      “阿婆,该吃饭了。”春桃喊她。

      “就来。”陈阿婆应着,却没动。月光落在染缸里,蓝水泛着银辉,她忽然想起师傅说的“蓝是天上的颜色,落进水里,沾在布上,就成了日子的颜色”,现在她信了——这染坊的蓝,染过新嫁娘的头巾,染过学子的长衫,染过戏台上的蟒袍,也染过她自己的岁月,蓝得深沉,却也蓝得透亮,像条走不完的河,载着日子,慢慢流。

      夜里,春桃起夜,看见染坊的灯还亮着。陈阿婆坐在老缸边,手里捧着块月白布,借着灯光慢慢摩挲,布上的蓝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银。春桃没敢惊动,悄悄退回屋里,她好像看见,阿婆的眼角,有两滴蓝泪,落在布上,晕开小小的蓝花,像极了阿婆手背上的蓝。

      第二天一早,春桃看见那匹月白布晾在最显眼的竹架上,风一吹,布角轻轻扫过老缸的裂缝,像在说悄悄话。染坊的蓝,又开始在阳光下流动,浅的像雾,深的像夜,把整个院子,都浸在一片温柔的蓝里,也浸在那些说不尽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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