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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 7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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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年关前的酱缸
腊月初八的雪刚化透,巷口的石板路就泛出湿漉漉的青。暮椿扛着半袋黄豆往院里走,麻袋绳勒得肩膀发红,他却浑不在意,眼里只盯着墙角那口新刷了桐油的酱缸——缸是前几日请镇上的箍桶匠新箍的,杉木的纹路里还浸着清漆的亮,像口盛满了光的井。
“慢点搬,别碰着缸沿。”林瑜从灶房跑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还攥着根擀面杖,“张婆婆说新缸娇气,得先让太阳晒三天,去去木头的腥气。”
暮椿把黄豆袋往缸边一放,弯腰揉了揉肩膀,指尖蹭过缸沿的桐油,沾了层黏糊糊的亮:“知道了,你这几天念叨的,比缸里要装的酱还稠。”他伸手擦掉她鼻尖的面粉,“刚在擀什么?香味飘到巷口了。”
“做腊八蒜呢,”林瑜转身往回走,“张婆婆教的,得用紫皮蒜,泡在米醋里,封在坛子里,过几天就变绿,配饺子吃最解腻。”她掀开灶上的瓦罐,一股酸香漫出来,蒜瓣在醋里泡得鼓鼓的,像群胖娃娃。
暮椿凑过去看,忽然笑了:“去年你泡的蒜,放了半罐糖,酸得人龇牙,还硬说甜口的好吃。”
“那不是没经验嘛。”林瑜把瓦罐盖好,又往酱缸边挪了挪竹匾,“这黄豆得先挑拣一遍,把坏的、瘪的都捡出来,不然酱会发苦。”
两人坐在小马扎上,对着竹匾里的黄豆挑拣起来。阳光穿过槐树枝桠,在黄豆上撒了层金粉,饱满的豆粒滚来滚去,像堆会发光的小珠子。林瑜的指尖纤细,捡得又快又准,坏豆子很快在她手边堆了小堆;暮椿的手指粗些,总把半好的豆子也归到坏堆里,惹得林瑜总笑他“心太狠”。
“这颗留着吧,”林瑜从他手里抢过颗略扁的豆子,“只是长得丑了点,内里是好的,泡透了照样出酱。”她把豆子扔进好堆里,像在给受委屈的孩子撑腰。
暮椿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母亲挑豆子时也是这样,总说“做人跟做酱一样,不能只看皮相”。那年他刚学做酱,嫌颗虫蛀的豆子碍眼,随手扔了,母亲捡回来,泡在水里说:“你看,虫只吃了个小窟窿,心还是好的,晒透了照样能用。”
“想什么呢?”林瑜用手肘碰了碰他,“脸都快贴豆堆上了。”
“想我娘。”暮椿捡起颗圆滚滚的豆子,对着光看,“她做的酱,能配着白粥吃三碗。”
林瑜的动作慢了些,指尖在黄豆上轻轻划着:“等咱们的酱成了,也给她供一碗。”
暮椿点点头,眼眶有点热。母亲走的那年冬天,酱缸里的酱刚起封,他用筷子挑了点,拌在白粥里,吃到一半就哭了——不是咸也不是淡,是少了双在灶台边转悠的手,少了句“慢点吃,烫”。
挑完豆子,林瑜往缸里倒了半缸清水,黄豆泡在水里,渐渐胀起来,水面浮起层细碎的白沫。“张婆婆说,泡豆子得用井水,自来水有股怪味,坏酱。”她用长柄勺搅了搅,水声“哗啦”响,像谁在缸里唱歌。
暮椿蹲在缸边,看着黄豆在水里舒展,忽然说:“明天去山里砍些柏树枝,张婆婆说烧豆子得用柏木火,香得很。”
“嗯,”林瑜往缸口盖了块木板,“再去李大爷家借个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磨成泥,记得吗?要磨得细,像你画山水的皴法,得有层次。”
暮椿被她逗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就你懂的多。”
接下来的几天,院里总飘着豆子的腥气和柏木的香。泡透的豆子在柏木火上煮得烂熟,捞出来晾在竹匾里,水汽蒸腾着,把槐树枝都熏得软乎乎的。林瑜用石磨磨豆泥,暮椿在旁边推磨,石磨“咕噜咕噜”转着,豆泥顺着磨盘的凹槽流下来,细腻得像绸缎。
“再加把劲,”林瑜用木勺把磨盘边缘的豆泥刮下来,“磨完这盆,就能拌曲子了。”
曲子是张婆婆给的老面曲,黑褐色的,带着点酒曲的甜香。拌进豆泥里时,林瑜的手沾得都是,像戴了副褐色的手套。“得拌匀了,”她边拌边说,“曲子是酱的魂,匀了才能发酵得好,不然有的地方酸,有的地方寡。”
暮椿看着她的手在豆泥里翻动,忽然想起母亲说的“做酱要用心,心不诚,酱就不香”。他小时候总嫌做酱麻烦,母亲却乐在其中,说“酱缸里藏着日子的劲,你对它笑,它就给你甜;你对它急,它就给你涩”。
把拌好的豆泥装进酱缸时,夕阳正落在缸口,把豆泥染成金红色。林瑜用木铲把豆泥拍得实实的,表面抹得光光的,像块巨大的豆腐。“得盖层纱布,”她找出块细纱布蒙在缸口,“既能透气,又能挡灰,等发酵出白霉,就能加盐了。”
暮椿在缸边搭了个小棚,挡住可能落下的雨雪。纱布在风里轻轻晃,豆泥的甜香混着曲子的酒香漫开来,引得巷口的猫总往院里瞅,被林瑜赶了几次,还是赖在墙头不肯走。
“你看它,”林瑜指着墙头的狸花猫,“比你还馋。”
暮椿往墙角放了碗剩粥:“等酱成了,给它留一勺。”
日子在等待中慢慢走,酱缸里的豆泥渐渐长出层白白的霉,像铺了层雪。林瑜按张婆婆教的,往缸里撒了粗盐,又倒了满满一桶井水,用长柄勺搅得“咕嘟”响,直到盐粒全化了,才重新蒙上纱布。
“这就成了?”暮椿看着缸里黑褐色的酱汤,有点不敢相信。
“早着呢,”林瑜擦了擦额角的汗,“得晒足四十天,天好就掀开纱布让太阳晒,下雨就盖上,还得每天搅一次,让酱汤透气,这叫‘翻酱’。”
从此,暮椿和林瑜多了项新功课——每天清晨去翻酱。长柄勺插进酱缸,搅起的酱汤带着股醇厚的咸香,阳光照在汤面上,泛着层油亮的光。林瑜总说“你看这酱色,像不像你画里的远山?”暮椿就笑“比远山多了点甜”。
除夕前一天,张婆婆来院里看酱缸,掀开纱布闻了闻,点头说:“成了!这酱能吃了!”她用长柄勺舀了点,递到林瑜嘴边,“尝尝?”
林瑜尝了口,咸香里带着点回甘,还有股说不出的醇厚,像把日子嚼在了嘴里。她眼睛一亮,又舀了点递到暮椿嘴边:“你尝尝,比张婆婆去年的还香!”
暮椿尝着酱,忽然想起母亲的味道,眼眶一热,却笑着说:“嗯,是咱自己的酱香。”
张婆婆看着他们,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这酱缸啊,就像个聚宝盆,你往里投了心,它就给你捧出好日子来。”
除夕的鞭炮声响起时,林瑜用新酱炒了盘酱爆肉丁,盛在白瓷盘里,红亮诱人。暮椿端着盘子往堂屋走,林瑜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两碗白粥。酱香混着肉香漫满了院子,墙头的狸花猫“喵”地叫了一声,像是在拜年。
暮椿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墙角的酱缸。月光落在缸口的纱布上,像蒙了层银纱。他知道,这缸酱里,藏着的不只是黄豆和盐,还有母亲的话,张婆婆的情,和他与林瑜一起翻动的时光,稠得化不开,香得让人舍不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