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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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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竹影里的蝉鸣与未寄的信
入夏后,院角的青竹长得愈发茂密,蝉鸣从早到晚没个停歇,像把钝锯子,慢悠悠锯着午后的热。林瑜坐在竹荫下绣帕子,丝线在素布上绕出半朵玉兰花,针脚刚落,就被一阵风卷着的竹香打断——暮椿扛着新做的竹躺椅从后门进来,竹片碰撞的轻响混着他额角的汗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星星。
“试试?”他把躺椅支在竹丛边,竹条间的缝隙正好漏下细碎的光,落在铺着的蓝印花布垫上,“张木匠说这弧度贴合腰背,比去年那把稳当。”
林瑜放下绣绷,刚坐上躺椅,就被他按住肩膀往后压。椅面轻轻晃了晃,恰好陷出个舒服的窝,竹片的凉意透过布垫渗进来,把黏在背上的汗都吸走了大半。“确实比去年的好,”她眯眼往竹梢看,阳光穿过叶隙,在暮椿挽起的袖口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就是蝉太吵了,吵得人没法静心绣完这朵花。”
暮椿拿起她的绣帕看,半朵玉兰孤零零趴在布角,针脚有点歪。他指尖划过那点歪歪扭扭的花瓣尖,忽然笑了:“我去给你摘个蝉蜕回来,当绣绷的镇纸,说不定能镇住这吵人的声儿。”
林瑜被他逗笑,抓起手边的蒲扇往他背上拍了下:“净胡说,蝉蜕哪有镇纸的?”蒲扇边缘扫过他汗湿的衬衫,带起的风里混着他身上的松木皂角味,像把刚磨利的刀,轻轻划开了午后的闷。
暮椿没躲,任由她拍着,转身往竹丛深处走。他穿的白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深色的汗痕,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点泥——早上去后山砍竹,想来是没少在坡上蹭。林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蝉鸣也没那么讨厌了,倒像给这画面配了段热闹的背景音。
不多时,暮椿回来,手里举着个竹编小笼,笼里爬着只翠绿的蝉,翅膀还在扑腾。“别绣了,”他把笼子挂在竹枝上,“刚蜕的,还软着呢,看它扑腾会儿,比绣花有意思。”
林瑜果然被吸引了目光。那蝉的翅膀带着点透明的嫩黄,爬在笼壁上,触须一摇一晃的,像在跟竹荫里的风打招呼。她伸手去逗,指尖刚碰到竹笼,就被暮椿攥住手腕往回拉:“小心它尿你手上,腥得很。”
他的掌心比竹片还凉,攥得却不紧,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红痕——那是前几天绣帕子太急,被针扎出的小血点,结了层浅褐色的痂。“跟你说过多少次,绣累了就歇歇,”他低头吹了吹那点痂,气息扫过皮肤,痒得林瑜缩了缩手,“偏不听,非要跟自己较劲。”
“这不是想赶在你生日前绣完嘛。”林瑜嘟囔着抽回手,耳尖有点烫。她原想绣完这朵玉兰,衬上暮椿名字的篆字,当生日礼物送他,没想到被看出了心思。
暮椿没再追问,转身去井边打水。木桶坠入井中的闷响传来时,林瑜偷偷拿起绣帕,把那半朵玉兰往布心挪了挪。蝉还在笼里扑腾,竹影在帕子上晃,倒像给玉兰花添了层流动的背景。
傍晚收竹椅时,暮椿忽然说:“明早跟我去镇上赶集吧,张记布庄新到了批苏绣线,据说有雨过天青的颜色。”林瑜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像把竹刀劈开了夏夜的热,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赶集那天起得早,天刚蒙蒙亮,竹丛里的露水还没干。暮椿推着独轮车,林瑜坐在车斗里,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昨晚蒸的糯米团子,裹着豆沙馅。“尝尝?”她递过去一个,糯米的黏裹着豆沙的甜,混着晨风里的竹香,在舌尖漫开。
暮椿咬了一大口,豆沙沾在嘴角,被林瑜伸手擦掉。指尖碰到他下巴时,两人都顿了顿,车轱辘碾过石子的颠簸,让这瞬间的沉默显得格外长。“车斗里有块木板,”他忽然低声说,“是我连夜削的,垫在你身下,别硌着。”
林瑜往车斗里摸,果然摸到块光溜溜的木板,边缘打磨得极圆,还带着松木的清香。她忽然想起前几天随口说过车斗太硌,没想到他记在了心上。
镇上的集很热闹,卖菜的吆喝声、打铁的叮当声、布庄的算盘声混在一起,像锅沸腾的粥。暮椿把独轮车停在布庄门口,让林瑜自己进去挑线,他则守着车,买了串糖葫芦插在车把上——山楂裹着晶亮的糖衣,在晨光里闪。
林瑜在布庄里挑线时,听见掌柜的跟伙计说:“暮家那小子真疼媳妇,上次来买竹料,特意要了最细的篾,说要给姑娘编个放绣绷的篮子,怕粗篾刮坏了布。”她捏着那捆雨过天青的线,忽然觉得指尖发颤,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在绣东西。
出来时,暮椿正弯腰给车斗铺草垫,糖葫芦的糖衣被晒化了点,沾在他手背上。“挑着了?”他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草屑,林瑜忽然想,这画面该绣下来才好。
回去的路上,独轮车晃得慢。林瑜靠在竹编的车栏上,看暮椿推车的背影,白衬衫被汗浸得发透,脊梁骨的轮廓在布下若隐若现。“累不累?”她问。
“不累,”他回头笑,嘴角还沾着点糖葫芦的糖渣,“你把线举高点,我看看那雨过天青是什么色。”林瑜抬手举起线轴,阳光穿过丝线,在他脸上投下片淡淡的蓝,像把初夏的天揉碎了,落在他眉骨上。
蝉鸣又起时,已经是午后。林瑜坐在新修的竹荫下,用雨过天青的线补那朵玉兰。暮椿在旁边劈竹篾,刀斧落下的声音规律而沉稳,和蝉鸣混在一起,竟成了种奇怪的安神曲。
“你看,”林瑜举起绣帕,玉兰终于绣完了,花瓣边缘用浅黄的线勾了圈光晕,衬着竹影的底色,倒像开在风里,“像不像去年在后山看见的那株?”
暮椿放下刀,凑过来看。他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尖,带着竹屑和阳光的味道。“像,”他说,“就是少了点什么。”伸手拿过她的绣线,在花瓣旁添了只小小的竹篮,篮沿歪歪扭扭,却看得林瑜心头一跳——那是他今早用来装糖葫芦的篮子。
“这样就全了。”他放下线,指尖还缠着点雨过天青的丝,在她手背上轻轻划了下,像条冰凉的小鱼。
夜里忽然下了场急雨,打在竹叶上噼啪响。林瑜被雷声惊醒,摸黑往窗边走,看见暮椿披着蓑衣在院里转,手里拿着根长竹竿,正把竹丛里歪斜的枝桠往回顶。“别出来!”他隔着雨幕喊,声音被打湿了,有点闷,“竹枝被风吹得太斜,怕砸到你窗棂。”
林瑜趴在窗上看,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往下淌,像给竹丛罩了层流动的黑。他顶直一根枝桠,又去扶另一根,动作笨拙却固执,像在跟风雨拔河。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布庄听到的话,转身从柜里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偷偷绣的帕子——本该是生日礼物,此刻却想立刻塞给他。
雨小些时,暮椿推门进来,蓑衣上的水顺着裤脚淌了一地。“没砸着窗吧?”他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林瑜没说话,把帕子往他手里塞,转身就往床边躲,耳尖烫得能煎鸡蛋。
暮椿展开帕子,玉兰旁的小竹篮在昏黄的油灯下格外清楚。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水汽:“我还以为你要绣完给我个惊喜。”
“谁、谁给你惊喜了!”林瑜背对着他,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心跳得像被雨打慌的蝉。他的指尖轻轻搭在她肩上,带着蓑衣的潮气:“那这帕子……我能留下吗?”
林瑜点点头,感觉他的手指顺着肩膀滑下来,握住了她的手。油灯的光在竹墙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像被雨洗过的竹枝,缠在了一起。
“林瑜,”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被雨听见,“下个月张木匠嫁女儿,说要请咱们去喝喜酒。”
“嗯。”她应着,感觉他的手收紧了些。
“他问我……”他顿了顿,呼吸扫过她的颈窝,“问咱们什么时候办事。”
林瑜的心跳瞬间停了半拍,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雨打竹叶的轻响。她转过身,撞进他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像看到了竹丛深处藏着的星。
“你想什么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却很清楚。
暮椿的笑落在她额头上,带着点湿意:“等你把那竹篮绣得再圆些。”
那夜的雨没停,却没再打落竹枝。林瑜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竹篾声——暮椿在连夜编放绣绷的篮子,篾条碰撞的轻响混着雨声,像支没唱完的歌。她摸出枕头下的帕子,玉兰旁的小竹篮确实有点歪,却歪得刚好,像他顶竹枝时笨拙的样子。
后来那帕子被暮椿收在贴身的木盒里,垫在他新做的竹簪下。簪头刻着朵小小的玉兰,雨过天青的色,是林瑜用剩下的线,一点一点染上去的。
蝉鸣还在继续,竹影晃在青石板上,像封永远寄不出的信,把那句没说出口的“就现在”,藏在了每道竹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