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狡诈 ...
-
白宁梧听后，不解地看向胡嵩。
坐在须弥榻上的胡嵩没再多说，白宁梧坐下后担忧道：“我还是担心。”
婢女们无声出屋，最后一名婢女碧桃轻手轻脚将门合上，离开了。
胡嵩说：“担心什么？左右这雷再也劈不到我们头上，就由高往以去为我们铺路，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白宁梧沉默，胡嵩没有看他，只问：“你也见过赵羌谪，你怎么看？”
白宁梧摇了头，如实答：“看着比之前还清瘦。”
他顿默片刻，说：“他修养了将近一年，怎么反而养损了？寒门入仕一事正是关键时刻，他如果撒手归西，我们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胡嵩露出抹和善慈爱的笑：“能活过放榜就好。”
白宁梧犹豫道：“要得百姓拥戴，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一年恐怕成效甚微。”
“我们要的只是他替我们开路，背天下世家骂名，与世家为敌。”胡嵩后倚着镂空花纹的围板，“六年前赵晋嘉因谋逆斩首，天下群情激愤，他死后西南十三州数万人跪在阖阳城前为他陈情。先帝处斩赵晋嘉，亲手下的那纸诏令，就断绝了天家的民心，赵晋嘉死了，天下民心就落在了赵羌谪身上，由他为我们走这一步，再合适不过。”
“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可赵羌谪并非软弱，时日一长难免途生变故。”白宁梧蹙眉说，“再者，圣上那般眷顾赵羌谪，来日赵羌谪一死，圣上只怕更要与我们离心。”
“越怕事越不能成事。”胡嵩淡漠地说，“赵羌谪不是只怯懦柔顺的兔子，但我们之前不是商酌过吗？”
决定明年科考让赵羌谪跟胡嵩一同主持前，他们确实商酌过。赵羌谪的作用不只在朝堂，更大的在边陲，赵氏镇守西南两百余载，骇得百国臣服不敢有丝毫祸心，赵羌谪确实病重难愈，可他只要还活着，就足够了。
“你说你明白，可我看你根本就没明白，心里头怕是还在骂我畏惧赵氏小儿。”胡嵩冷笑着，“凡事就势而论，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比先帝更加精于权争，我们得不到他的恩信眷顾，不过是利益牵扯。圣上出生前你就已经是刑部尚书，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人你同样清楚，他是怎么坐上皇位的，你一样心知肚明。”
“魏永康血训在前，我们不能步他后尘，赵羌谪就是天赐良机，只要我们主持科考，给寒士跟平民一个明面上的公平，他死后，天下民心就会倒向我，天下百姓就会拥戴我。”
白宁梧忧心道：“赵羌谪太过精明，我担心变数。”
胡嵩和煦地笑着：“但是我们不能动手杀他，等着吧，赵羌谪就快病死了，他死了，这批开道的考生也就该死了，等局势稳定，你我也就到了致仕的时候。”
靖成、咸和年间胡党如日中天，但时移世易，如今圣心日渐偏移，胡党已经走上下坡路了，胡嵩要保家族百年兴盛，大权不落，就必须迈出这一步。
白宁梧犹豫地说：“往年那些军报你看过，顾南庭不是软柿子，你有把握捏得住顾南庭？”
胡嵩看向他，目光怪异：“我为什么要捏他？那些边陲莽人，你越捏他逆反心越重。我要让赵羌谪去做这个恶人，再说了，顾南庭跟他不清不楚，我们才能借力打力。”
白宁梧实话实说：“赵羌谪未必肯给我们当枪使。”
胡嵩笑了：“真新鲜，算计一个人还去问他肯不肯。高往以死后，我们下边就有了大把的空缺职位，而官员的任命能挨着吏部，这就跟明年科考一样，我选中的进士就是赵羌谪选中的进士，他们到吏部获得官职，我的门生就是他的门生。”
“我就是不敢信赵羌谪。”白宁捂没有理会他的打趣，只说，“不管他真是软兔子还是蓄势待发准备给我们致命一击的豺狼，我都想他尽快死。”
见白宁梧面色不好，胡嵩说：“不敢信就尽管寻个由头去试。圣上并非昏聩无能，他早就有了破旧立新的想法。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当初我们这样选了，今日我们就必须这样走。倾尽一切、无怨无悔。”
白宁梧静默须臾，说：“看来你已经铺好路了。”
……
又吵起来了。
朝会上，李知行看着下边那几人一身正气，正滔滔不绝地供述着胡嵩跟白宁梧高往以的滔天恶行。
李知行没有管，他知道这些人还有后手，现在开口实在是浪费口水跟精力。
果然，见李知行没有开口，朝会后，长灵殿前便跪满了人，他们哭天抢地，嚎啕不止。
“佞臣不死，民心难安！”
百人皆以额贴地：“胡嵩浊乱天下恃权祸政，我等是为天下除贼！”
下朝后，胡嵩跟裴静明同行去仁德堂，李知行换上常服，与这两位老臣一道用饭。
“胡老喜清淡，老师嗜辣。”李知行说着，李福便将青菜豆腐换到胡嵩面前，将辣子荤菜换到裴静明面前，无声低头。
“他们总喜欢以忠奸清污来判定你们，但在朕眼中，你们都是好臣。”李知行温和地说，“老师教我诗书，为君之道，数十年来鞠躬尽瘁，是为国为民，当年先帝遽然驾崩，朕不过十七岁，是胡老为朕力排非议治国安民，才能有如今的海内清平，你们都是能臣啊。”
“世子本该世袭罔替，但朕身为兄长，怎忍心见他病体回乡？前些日高往以的弟弟高往然还跟朕上疏，说许多世家子弟都想去西南跨马横刀征战沙场。”李知行露出点笑意，“朕准了，都是有志气的好男儿，世子想必也想，但他的病怎能让他如他祖辈那样金戈铁马？他的威势在于姓氏，在于征战，他若回到西南，该如何活下去？”
李知行有些伤悲，胡嵩宽慰道：“世子有圣恩眷顾，定会好起来的。”
李知行的忧愁渐渐化开，他拿起筷子，胡嵩跟裴静明随后拿筷。
李知行说：“听闻定仁已经是能读书的年纪了？一晃也五年过去了。”
胡定仁是胡嵩的孙子，也是白宁梧的外孙，今年五岁，已经能读《春秋》了，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胡嵩神色更加慈悲，道：“只是还没找着先生教导，定仁玩性大，不好找。”
李知行却笑了：“不如交给太傅，安国公林非瑕幼时好玩，常闹得阖阳鸡飞狗跳，被教训了，还曾一坨泥巴砸在当时还是翰林大学士的太傅脸上。”
“那般玩闹性子，在太傅的戒尺下也成了如今的股肱之臣。”
胡嵩笑得温和慈爱：“太傅享誉在外，若能让定仁拜为先生，也是定仁的福气。”
李知行笑起来，招来了因为怕生而躲在案下的猫：“只是太傅年事已高，今年七十有三，比胡老都大两岁，不知道还收不收学生。”
“这是哒腊进贡来的猫，朕瞧着好看，也讨喜，就留在身边了。”
裴静明明白了，今日朝会那般动静李知行都未曾下旨定罪，就是铁了心要让此事不了了之，而议事中，李知行对胡嵩又完全没有指责与疏远的意思，反而要把安国公以及太傅搅进胡党，就是在交易高往以的命，同时也是在告诉裴静明，此事只能大事化小，让你的人都安静点。
可裴静明对此事是毫不知情的，在今日前，他完全不知这群门生竟然如此大胆。
但事已至此，裴静明不想将此事轻拿轻放，可圣上想要不了了之，能怎么办呢？
有办法的，裴静明抬起头：“今日诸官之言，不足为信，胡老为宰执三十九载，为国为民尽心竭力，大事小事无有不妥，若任由学生污蔑下去，恐生是非。”
他既不肯轻言放过白宁梧，也是要将胡嵩摘出去，否则任由那些门生将此事搅大，搅着胡嵩就必须不了了之。
“他们还在骂吗？”李知行说，“让人去赶吧，顺便找出个领头人来以儆效尤。”
三人沉默，吃过饭，裴静明起身离开。
胡嵩看着他的背影，继续陪李知行吃没吃完的菜：“都是文士，让中书令去赶未免强人所难。”
李知行在看向猫儿时，目光轻轻扫过胡嵩，他摸着猫儿脑袋，笑着轻轻说：“你也别再生事了。”
被看破诡计，胡嵩心下一顿，起身跪在地上，背脊发凉。
李知行此言既是叫胡嵩不要再搅局了，高往以必须死，此案没有转圜的余地，也是在告诉胡嵩，他不会剪除裴党，不要再借机想要铲除异己。
这就是帝王，胡嵩走出皇宫时，只觉得心底发寒。
自靖成十三年为官至今，胡嵩铲除了无数人，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他的脚下鲜血淋漓，双手肮脏不堪。如今，他的身后站着朝廷的半边天，可这个皇帝比靖成帝更加温和精明，比咸和帝更懂阴谋诡计。
在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帝王面前，胡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