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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踏尘寻旧关,续缘了前尘(中篇) ...


  •   如兰换好衣裳,藕粉色短衫配荷叶绿襦裙,袖口裁成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走动时像两朵含苞的花。头顶中央插着支鎏金小扇叶钗,叶片錾着细密缠枝纹,阳光一照,金辉碎成星点。两侧坠着粉白黄绿相间的绒球,耳后别着小巧玉簪,簪头雕成含苞莲花,与浅绿飘带缠在一起,活脱脱个娇养的十四五岁闺阁少女。她转着圈问:“爸,好看不?”

      父亲举着手机笑:“好看,变小屁孩了,就是没你妈穿得有味道。”

      王三岁望着女儿,恍惚想起七八岁时,父亲总把她架在肩头去布庄。那时她梳双丫髻,父亲会买串糖葫芦让她咬第一口,眼里笑意浸了蜜:“咱们阿环要像枝头的果子,越长越俏。”有回她追蝴蝶摔在麦地,新布鞋沾了泥,父亲蹲下来用袖子替她擦脸,指尖蹭过下巴:“慢点跑,摔疼了吧?”

      那些记忆像蒙尘的珠子,被如兰发间金辉一照,透出温润光。

      前世在东京街头,她听过不少高门贵女传闻,转运使家小姐摔了玉簪,能让管家跪地自掌嘴巴;宰相家小女儿想吃糖糕,能让小厮骑马跑断腿。那时她不解,觉得富贵人家太纵容,不过是个女儿家,怎就骄纵至此?可父母在时,家里虽不算大富,父亲看她的眼神,何尝不是这般小心翼翼?

      此刻看着如兰,她忽然全懂了。

      看那绒球蹭过脸颊的娇憨,扇叶钗在发间晃出的金辉,飘带缠玉簪扫过肩头的柔软。这般鲜活精致,像春日裹糖霜的桃花酥,像枝头挂晨露的红樱桃,让人连呼吸都怕重了。她甚至能想象,若自己是宰相将军,见女儿鬓边绒球歪了,定要亲手扶正。见她盯着市集珠花眼馋,怕是眨眼间就让人搬空摊子。

      原来传闻里的“骄纵”,未必全是蛮横。或许只是父亲见女儿发间绒球沾灰,便让人连夜赶制十对新的。见她喜欢扇叶钗缠枝纹,便命工匠在所有首饰上錾同款。前世她只当是“有钱任性”,如今才知,那是捧着心头肉的小心翼翼。这般花团锦簇,本就该被疼到骨子里。

      如兰跑过来挽住她胳膊,见她裙摆拖地,伸手提了提:“妈,你这裙摆长,慢些走,别绊倒了。”

      指尖触到裙边微凉,王三岁忽然鼻头发酸。这语气动作,像极了当年父亲替她擦脸时的温柔。原来被人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小心翼翼照顾的暖意是这样的。前世她总羡慕赵婉儿有父亲撑腰,如今才明白,真正的体面从不是金钗玉镯堆出来的,而是这份跨越时空、始终未变的牵挂。

      “走,去那龙亭看看。”她抬步往外走,声音里掺着刚学的白话和前世语调,有种说不出的俏皮,脚步轻快得像个刚得新衣裳的小姑娘。

      廊下风掀起裙摆,她下意识拢了拢,指尖触到微凉布料,忽然想起前世母亲那件粗布嫁衣。那时总盼着靠别人认可活出体面,如今才明白,自己攥在手里的日子,才是最扎实的荣华。

      王三岁正微微笑,却见汉服馆师傅对她直点头:“这位大姐穿这身,真是透着股子劲儿,不是衣服衬人,是人撑着衣服呢!”

      出了汉服馆,街上风都带暖意。路过的大妈回头笑:“这衣裳真好看!姑娘家穿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骑电动车的小哥放慢速度:“大姐这气质,绝了!”

      王三岁被夸得发窘,低头看裙摆扫过水泥路,没有泥灰,只有阳光照出的淡淡影子。如兰拉着她往龙亭走:“你看你看,都说你穿得比我像!我这是穿在身上,你这是长在骨子里了。”

      到了龙亭门口,检票大姐眼睛一亮:“哎哟,这宋装穿得真地道!特别是这位妹子,站在这儿,跟旁边的红墙绿瓦都能融到一块儿去。”

      王三岁抬脚迈过门槛时顿了顿。朱红门柱有些斑驳,阳光落在上面,暖得像母亲的手。梦里鎏金殿门的冰冷还在记忆里,可此刻指尖触到门柱糙面,耳中是如兰的笑、远处孩子的闹、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这一次,没有高台下的人群,没有逼她签字的文书,只有阳光落在发间银簪上,亮得像母亲当年给她梳头时窗棂漏进来的光。她深吸一口气,湖蓝色裙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窸窣声。

      发间银簪晃了晃,亮得像那缕光。只是这一次,光里没有等待期盼,只有她自己踩在地上的、实实在在的脚步声。

      刚跨进门槛,如兰就拽着王三岁往殿前跑:“妈你看那铜鹤!脖子弯得跟我发间那支扇叶钗似的,就是没鎏金,爸快拍,我要跟它比谁更像‘宋朝小娘子’!”

      她爸举着手机追上去,镜头里女儿踮脚挺胸,发间绒球蹭着铜鹤羽翼,娇憨得很。王三岁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殿前白玉栏杆,栏柱浮雕磨得光滑,云纹里卡着片枯叶,比梦里雕龙殿柱多了烟火气。

      “歇会儿?”如兰冲她喊,手里晃着油纸包,“我带了桂花糕。”

      王三岁走过去坐下,青石板凉意透过裙摆渗进来。如兰递过糕点:“甜不甜?”

      她咬了口,点头:“桂香,糯。”

      “宋朝人也吃这个不?”

      “或有。”王三岁看着糕上芝麻,“形制异。”

      如兰爸在旁笑:“又来?好好说话。”

      王三岁抿唇,把剩下的糕塞进嘴里,含糊道:“差不多,样不同。”

      正说着,几个穿汉服的姑娘凑过来:“姐姐这襦裙太正了,是仿的哪个窑口的纹样?”

      如兰立刻接话:“我妈自带‘宋朝基因’!穿得比博物馆蜡像还像!”

      王三岁被夸得耳热,低头理裙摆,见银簪映在石板上,影子被阳光拉得细长。恍惚间像极了前世在相国寺,她和刘秀才并肩走时交叠的身影。只是那时她总怕步子大了粗鲁,如今倒能坦然跟着如兰跑,裙摆扫过地面的窸窣声,比当年袖里诗稿更心安。

      “妈你看这窗棂!”如兰指着雕花窗格,“跟汉服馆那件褙子暗纹一样!”

      王三岁摸了摸木框:“冰裂。”

      “啥?”如兰爸凑过来,“冻裂了?景区该修修了。”

      如兰笑倒:“爸!是花纹叫冰裂纹!妈说这是宋朝样式。”

      王三岁点头:“宋人好此。”

      “舌头捋顺了讲。”她爸敲了敲她胳膊,“好好说,哪样?”

      “宋人……喜这纹。”王三岁顿了顿,补了俩字,“好看。”

      如兰笑得直不起腰:“妈现在说话跟打电报似的!爸你听,好看!多精炼!”

      风掀起王三岁的裙摆,露出腰间玉带。她忽然想起梦里那身沾了泥灰的嫁衣,再低头看眼前干净的湖蓝襦裙,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如兰拉着她往大殿方向走,廊下风动,裙摆扫过砖地,窸窣作响。

      “那匾额字,”王三岁忽然停步,指着大殿门楣,“劲。”

      如兰爸抬头瞅了瞅:“啥劲?费劲的劲?”

      “笔力。”王三岁指尖虚虚划了划,“硬。”

      “得,又开始了。”她爸无奈地笑。

      如兰憋着笑:“妈是说这字苍劲有力,有气势!对吧?”

      王三岁点头,从喉咙里嗯了声。阳光落在鬓边银簪上,亮得晃眼时,她的目光忽然被殿前那道长长的台阶勾住了。青灰色砖石被磨得发亮,一级级叠上去,像街坊口那架通往阁楼的木梯,只是高了不知多少倍。

      小时听巷口卖糖人的说,皇宫的墙比云还高,台阶能通到天上去。此刻看来,倒也没那么玄乎。

      “妈快来!”如兰已经拽着爸爸跑到台阶半腰,正踮脚摆姿势拍“登基照”,发间绒球晃得欢。

      王三岁没应,抬脚踩上第一级。石面凉得像井台的石板,比她当年跪过的牢狱台阶更硬些。

      一步一顿往上走,裙摆扫过台阶棱,窸窣声里钻出些零碎记忆。赵婉儿叉着腰笑她“穷酸样,这辈子也踏不进皇城一步”,刘秀才低头给她描眉时说“等我中了举,带你从朱雀门走一回”,连巷口老嬷嬷都念叨“皇家的地,金砖铺的,咱平民百姓的鞋都不配沾”。

      走到三十多级,她扶着汉白玉栏杆歇脚。栏杆上的龙纹被摸得光滑,龙尾处缺了个角,像被顽皮孩子敲过。她指尖划过缺口,忽然想起前尘隔着护城河望皇城。那时觉得墙内的瓦都是金的,此刻站在台阶上才看清,不过是些青灰瓦,和自家老屋顶的颜色差不离。

      “磨磨蹭蹭的!”如兰爸在顶端喊,“上来能看见湖!”

      她抬头,见父女俩的影子投在台阶上,像两朵歪歪扭扭的蒲公英。深吸口气继续走,最后一级踩实的瞬间,风卷着鬓边银簪响。低头能看见阶下攒动的人头,抬头是大殿朱红门扉。

      原来所谓“天家禁地”,也不过是多了几十级台阶,门柱上的红漆照样掉皮,墙角照样长着青苔,和街坊里的大户人家没两样。

      “妈你看这门环!”如兰跑过来拽她,“铜的!比咱家门把手亮!”

      王三岁伸手碰了碰,铜环冰凉,花纹被摸得模糊。她忽然想起赵婉儿当年举着金镯子炫耀:“我表哥在禁军当差,说殿里的柱子都包金!”如今看来,哪有什么包金柱,不过是红漆刷得厚些,倒不如自家老槐树的树干结实。

      “发啥愣?”如兰爸拍她胳膊,“走了,看展览去。”

      王三岁被拽着往前走,脚步轻快了些。经过门柱时,她又摸了摸糙面的红漆,阳光晒过的暖,混着点尘土气,像巷口晒谷场的味道。那些曾被她奉若神明的“皇城”“天家”,原来站近了看,也只是些会旧、会老的房子,哪有什么天涯海角的远,疏的不过是权利罢了。

      阳光落在鬓边银簪上,亮得晃眼,她听着父女俩的笑闹撞在朱红柱上弹回来,混着远处鸟鸣,比前尘里任何一场拘谨的宴席都鲜活。这热热闹闹的,是她的今生。

      偏殿光线刚暗,如兰便拽着王三岁在《清明上河图》复制品前驻足。如兰爸在旁翻着景区手册,念叨着:“宋代市井生活……哎,这画里的包子铺,跟咱小区门口那家是不是一个祖宗?”

      王三岁未接话,目光早被画中汴河吸引。漕工扛粮的姿势、码头石阶的弧度、岸边歪脖子柳树的形态,都与记忆里的汴河下游分毫不差。她指尖点着玻璃:“此阶……我踏过。”

      如兰爸抬头瞥她:“哟,这暗号带地理坐标了?”

      如兰正想笑,却见王三岁手指在画中巷口顿住,指腹用力碾着玻璃,声音发颤:“那槐树下,我捡过槐花;布庄门口,我等过绣活;还有那石桥……刘秀才扶我走过雨天的桥,就在这处!”

      如兰脸上的笑渐渐僵住,瞟见父亲正被展柜里的宋代瓷碗吸引,背对着她们蹲身拍照,便赶紧转身,双手轻捧王三岁的脸,拇指蹭了蹭她颤抖的眼角。

      “妈,你看着我。”如兰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认真,“这画是你……是你死后过了六十年,一个叫张择端的人画的,被誉为惊世之作呢。”

      王三岁睫毛颤得更厉害,瞳孔里仍映着画中街景。

      “六十年,”如兰重复道,指尖轻拍她的脸颊,“你是庆历四年死于狱中对不?这是很久后的东京汴梁城,咱们现在看的是赝品,仿得极像。真迹有三十多米长,在另一个大城保存着,以后带你去看,嗯?”

      王三岁望着如兰亮如星光的眼睛,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轻如叹息的“嗯”。

      “这就对了。”如兰松开手,牵住她的袖子晃了晃,“画中街景与娘记忆相符,皆因本是同地所绘也。”

      如兰爸恰好起身,举着拍瓷碗的照片走来:“你们娘俩在这儿嘀咕啥?再看下去,你妈该跟画里的书生认亲了。”

      王三岁没理他,指尖再落玻璃时已轻柔许多。画里胭脂铺的幌子仍在飘,茶肆的铜壶仍在晃,她心里翻涌的浪头渐渐平息。

      “画……真好。”她轻声说,这次的句子虽短,却比先前的“暗号”顺溜些。

      “哟,”如兰爸挑眉,“终于说句像样的了?没白看这么半天。”

      如兰笑着拽了拽爸爸的胳膊:“我妈这是在品鉴呢!”又转头对王三岁说,“妈,咱们去看锦鲤吧,我带了面包屑去喂鱼。”

      王三岁反手握住如兰的手,往展厅外走。经过画前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画里的汴河仍在流淌,仿佛在说,那些日子从未远去,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她。如兰爸跟在后面,还在念叨:“刚才那瓷碗的釉色真绝,比你妈这襦裙的颜色还亮些……”

      阳光从门口涌进来,将三人的影子叠在一处,暖融融的,像幅未画完的全家福。

      偏殿的展柜一列列排开,如兰爸早被角落里的宋代兵器吸引,举着手机对着铁剑的锈痕拍个不停,脚步轻快得像在赶下一个景点。王三岁和如兰仍在《清明上河图》复制品前,隔着半臂距离,一人仰头看画,一人低头瞅展牌,像两只同步啄食的鸟儿。

      “妈你看这画,”如兰指着展牌上的小字,“介绍说有五米多长呢。”

      王三岁没应声,指尖在玻璃上追着画里的货郎担子。那货郎草帽歪在脑后,扁担两头晃悠,和记忆里穿街走巷的李货郎一模一样。“货郎……似李郎。”她轻声说,眼里的光忽明忽暗。

      如兰转头时,正撞见她指尖在画中一处宅院前顿住,指腹几乎要按进玻璃。那宅院朱漆大门钉着铜环,门旁石狮子缺了只耳朵,像极了当年相国寺旁的张家宅院。她攥住王三岁的手腕,瞥向正弯腰研究弩机构造的父亲。

      王三岁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转头看向如兰,眼里蒙着层水汽,像没睡醒一般。

      “六十年的光景?”她喃喃重复,声音轻如叹息。她想起巷口的老槐树从幼苗长到合抱的年月,原来她不在的那些日子,有人替她把汴京的模样,一笔一划刻进了画里。

      如兰用另一只手轻拍她的手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王三岁望着画里的虹桥,桥面上行人往来,汴河船帆鼓荡,那些人影帆影忽然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六十年的风尘,轻轻落在她心上。

      她想起刘秀才曾说“纸寿千年”,那时只当是文人痴话,此刻才懂,有些东西真能跨过岁月,无声无息地长存。

      王三岁的目光从画上挪开,落在如兰认真的脸上。小姑娘掌心暖烘烘的,带着点桂花糕的甜香。

      从偏殿出来时,日头已烈得晃眼。如兰摸出最后半袋面包屑晃了晃:“妈,去御花园喂鱼吧?听说那儿的池子,话本子里总写‘后宫佳丽凭栏戏鱼’呢。”

      御花园的朱漆园门半掩着,两侧紫藤开得正盛,粉紫花串垂在廊下,香得人脚步发轻。王三岁刚站定,如兰爸忽然掐起兰花指,脊梁一挺,尖着嗓子唱喏:“娘娘驾到——御花园伺候着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踏尘寻旧关,续缘了前尘(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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