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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邙墟龙眠冢 第十二章 黑猫 ...


  •   辉子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带着他那劫后余生的咋咋呼呼和满腹疑问。知白斋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胡同里渐起的市声与车马喧嚣。

      那股熟悉的、沉淀了数十年甚至更久的气息——旧宣纸的微酸、墨锭的冷香、线装书页的尘埃,以及木头书架在岁月里吸饱的沉静——如同最温柔的茧,瞬间将身心包裹。

      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随即松弛下来,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真正的“归巢”

      “呼……”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几乎要滑坐下去。环顾着这个堆满了古籍和杂物的院子,“可算…到家了。”

      说是“家”,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书库和工作室的结合体。前院天井不大,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青苔,角落一口老水缸养着几尾懒洋洋的金鱼。正厅被改造成了修复室和工作间,巨大的榆木书案占据中心,上面散落着待修的残卷、镊子、浆糊、各色纸张。

      两侧顶天立地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知识沉淀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陈旧感。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我像一块被耗尽的电池,瘫在知白斋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缓慢充电。

      最初几天,几乎是在昏睡与处理皮外伤中度过的。三叔派人送来了药和补品,他自己也来过一次,脸色依旧凝重,但没再提虎符的事,只是仔细检查了我们的伤势,叮嘱安心休养。

      我的生活则被一种近乎强迫症的平静填满。醒来,洗漱,给自己弄点简单的吃食。然后,就是坐在那张巨大的榆木书案前,面对着一堆等待修复的古籍残页。

      指尖触碰到那些脆弱泛黄的纸张,嗅着墨香与浆糊的味道,心绪才能勉强沉静下来。

      修复需要极致的专注和耐心,一点点剥离粘连,一丝丝拼凑碎片,用薄如蝉翼的皮纸加固脆弱的边缘……这种缓慢、精细、几乎与时间本身对话的过程,成了我逃离那冰冷虎符和古墓阴影的唯一途径。

      虎符被我锁进了书案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它很安静,贴着皮肤放久了,也只是温温凉凉,像个寻常的古董挂件。

      只有在我偶尔打开抽屉,指尖触碰到它冰硬的棱角和那些繁复、仿佛会呼吸的纹路时,心头才会掠过一丝寒意,提醒着我它曾经散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力量,以及小沉哥将它推给我时,那双深潭般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

      它沉甸甸地存在着,像一颗埋在平静日常下的哑雷。

      日子在翻书声、浆糊的微黏感、偶尔的风声和院外隐约的市井声中流淌。身体上的伤痛渐渐平复,但精神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仍未完全放松。

      那是一个雨后微凉的黄昏。天井的青石板上湿漉漉地反着天光,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被洗刷过的清新气味。

      我正坐在书案前,就着一盏暖黄的台灯,小心翼翼地用细毛笔蘸着特制的修复液,点涂一张虫蛀严重的书页。整个知白斋静得只能听见笔尖轻触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声。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轻微的、带着湿意的窸窣声从靠近院外的那堵矮墙顶上传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矮墙顶端,阴影最浓重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团更深的影子。

      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堵分隔知白斋与邻家小院的青灰色矮墙上,身姿优雅而警觉。晨曦微光勾勒出它流畅矫健的轮廓,皮毛黑得发亮,如同最上等的墨玉。

      它蹲踞在那里,尾巴尖轻轻卷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静静地望着我。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墙头的黑猫,寂静的院落,初升的阳光……一股极其遥远又极其熟悉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口,撞得我眼眶微微发酸。

      是一只猫。一只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毛的猫。

      它蹲踞在高高的书脊之上,姿态优雅而疏离。雨水打湿了它的皮毛,紧贴在瘦削流畅的身体上,更显得它神秘而警觉。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亲昵,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深不见底的沉静。

      这眼神……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毛笔的手指顿住了。

      一种遥远而清晰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刺破了眼前修复工作的平静帷幕。

      不是这只黑猫冰冷的审视。

      是另一双眼睛。

      那是很多年前了,在我还远未拥有这间“知白斋”,甚至还不懂得“古籍修复”为何物的时候。

      家里养过一只猫,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猫。它叫“其白”,是我童年最骄傲也最小心翼翼的伙伴。其白性子极其高傲,像一位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

      当初我给它取这个名字时,我看着它生的那么白就取了这个名字,但我觉得它可能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我第一次叫它时我感觉它好像面上很无语,像在吐槽我取名的技术和随意但也还是叫这个名字了。

      它从不屑于像普通家猫那样在腿边蹭来蹭去讨要抚摸,也极少发出甜腻的喵呜声。

      它总是迈着无声而优雅的步子,巡视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选择它认为最舒适也最尊贵的位置——比如冬日暖阳下的窗台,或者父亲书桌正中央摊开的报纸上——然后慵懒地趴下,用那双冰蓝色的、如同最纯净天空碎片的眼睛,静静地、带着一丝睥睨意味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它允许我靠近,甚至偶尔会屈尊降贵地跳上我的膝盖小憩,但前提是我必须保持安静,动作轻柔,不能打扰它的清梦。那种被它短暂“宠幸”的感觉,曾是我童年最大的快乐之一。

      它像一个冰冷又柔软的秘密,一个只对我稍稍敞开心扉的精灵。

      其白活了很久,几乎陪伴了我整个懵懂的少年时代。直到……直到我决定离开家,真正踏入这个与旧书故纸打交道的行当,筹备开设“知白斋”的前夕。

      在一个同样微凉的秋天早晨,我们发现它安静地蜷缩在它最喜欢的那个铺着软垫的藤编猫窝里,再也没有醒来。

      它走得很安详,像一片悄然融化的雪,带走了我少年时代最后一点无忧无虑的温暖。

      “其白……”我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在寂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矮墙顶端的黑猫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又或许只是觉得无趣。它微微偏了偏头,那两点幽冷的青铜光芒闪烁了一下。

      曾经老人们都说,黑猫邪性,容易招那啥……

      “但我知道,它不邪性,”我轻声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它只是……来了。”

      我走到墙边,仰头看着它。黑猫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与我对视,没有害怕,也没有亲近,只有一种平等的审视。我试着伸出手,没有刻意去够它,只是掌心向上摊开。

      黑猫盯着我的手看了几秒,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呼噜声。然后,它站起身,轻盈地从一人多高的墙头一跃而下!四爪落地悄无声息,像一片墨色的羽毛飘落尘埃。

      它没有立刻靠近我,而是绕着我的脚边走了半圈,尾巴尖优雅地摆动。它嗅了嗅我的裤脚,又抬起头,再次看向我,那眼神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最终,它似乎做出了决定。它迈着矜持的步子,走到我的脚边,用它那光滑微凉的脑袋,轻轻蹭了蹭我的小腿。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它头顶乌黑发亮的毛发。黑猫没有躲闪,反而眯起眼睛,喉咙里的呼噜声更清晰了一些。

      “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好吗?”我低声对它说,像是说给这只黑猫听,又像是说给记忆里那只雪白的精灵听,“知白斋,地方不大,但……管你吃饱。”

      黑猫似乎听懂了。它抬起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琥珀眸子看了我一眼,然后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堂屋半开的门走去,仿佛它早已熟悉这里的每一寸角落。

      看着那抹沉稳的黑色身影消失在堂屋的门后,我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知白斋依旧寂静,阳光依旧斑驳,空气中依旧有旧书和尘埃的味道。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低下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案那个带锁的抽屉上。青铜虎符就静静地躺在里面。抽屉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像是对那只黑猫出现的呼应,又像是对我此刻心绪波动的无声嘲讽。

      然而此刻,在这方小小的书斋里,在这劫后余生的平静中,一只通体墨黑、眼神明亮的猫走了进来。它带着院墙外的晨光,带着鲜活的生命力,也带着一段关于温暖与失去的回忆。它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个来自当下的、毛茸茸的慰藉。

      这平常的日子,因为它的闯入,悄然注入了一丝生机,也添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温柔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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