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录》归行止

13、邙墟龙眠冢 第十三章 其黑

　　指尖还残留着黑猫头顶毛发光滑微凉的触感，以及那低沉、令人心安的呼噜声。看着它迈着矜持而笃定的步伐，径直穿过堂屋门槛，消失在光线稍暗的室内，仿佛它生来就该是这知白斋的一部分，一种奇异的暖流在胸口弥漫开来。

　　它没有像其白那样直接占据书案中心，而是在靠墙的一排书架底层，一个堆着些软布、旧宣纸边角料的角落里停了下来。

　　它先是谨慎地嗅了嗅，然后用前爪轻轻拨弄了几下，很快就蜷缩了进去，只露出一双在暗处愈发显得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依旧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确认自己的临时领地。

　　“真不客气。”我失笑，心头却软软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沉甸甸的虎符阴影，似乎都被这个毛茸茸、带着鲜活气息的闯入者冲淡了一丝。

　　给它准备点什么呢？水，还有……吃的。我起身去厨房翻找，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一小罐以前给偶尔来访的野猫准备的、几乎要过期的鱼干。

　　倒了一小碟清水，又挑了两条看起来最完整的小鱼干放在另一个干净的碟子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它蜷缩的角落旁边。

　　黑猫的鼻子动了动，琥珀色的眼睛亮了一下。它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又审视了我几秒钟，才慢悠悠地踱过来，姿态依旧优雅得像个接受供奉的贵族。

　　它先低头喝了点水，喉间发出满足的轻微声响，然后才低头嗅了嗅鱼干，伸出粉色的舌尖舔了舔，随即以一种与其优雅姿态不太相符的速度，小口而迅速地吃了起来。

　　看着它安静进食的样子，那份沉静的陪伴感更加真切。记忆深处，其白也是这样，对食物有着天生的矜持和高标准，非新鲜的鱼肉不吃，鱼干更是看不上眼。眼前这只黑猫，倒是随遇而安得多。

　　“嘿，”我蹲在它旁边，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带着点试探和亲昵，“以后咱俩就搭伙过日子了。总得有个称呼吧？”

　　黑猫停下咀嚼，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在书架阴影下像两盏小灯，专注地看着我，似乎在等下文。

　　“看你这一身墨色，油光水滑的……”我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的雪白身影，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叫你‘其黑’怎么样？和‘其白’正好一对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下。

　　黑猫的动作完全停止了。它嘴里还叼着半截鱼干，琥珀色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随即，一种极其人性化的神情清晰地浮现在它那张毛茸茸的脸上。

　　那绝对不是好奇或者高兴。

　　它的耳朵先是向后压了压，几乎贴在了脑袋上，然后非常明显地、朝着两侧拉平，成了一个标准的“飞机耳”。

　　紧接着，它的眉头（如果猫有眉头的话）似乎蹙了起来，原本专注明亮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那眼神里，有惊愕，有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深深的嫌弃？

　　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愚蠢、极其敷衍、极其不符合它高贵身份的名字。它叼着鱼干，就那么僵在那里，用一种“你认真的？”的眼神直勾勾地、充满控诉地瞪着我。

　　“噗——”

　　我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这表情，这反应，简直和当年我第一次对着雪白的其白喊出“其白”这个名字时，它流露出的那种无语凝噎如出一辙！

　　笑声在安静的知白斋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畅快。

　　我越看它那副“你莫不是个傻子？”的表情，越是笑得停不下来，肩膀都在微微抖动。连日来的紧绷、疲惫、虎符带来的阴冷沉重感，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嫌弃给冲淡了。

　　“哈哈哈……抱、抱歉……”我一边笑一边试图解释，“不是敷衍你……只是……看到你，就想起它了……” 我指了指堂屋的方向，仿佛那里还蹲踞着一只骄傲的雪白精灵。

　　其黑（姑且这么叫它吧）依旧叼着鱼干，飞机耳保持着，嫌弃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浓不满的“咕噜”声，像是气音。然后，它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甩头，把嘴里那半截鱼干甩在了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它看都没看地上的鱼干，又用那种“你品味真差”的眼神最后剜了我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重新走回那个宣纸边角料的角落，背对着我，把自己重新蜷缩成一团墨色的毛球，只留下一个充满了无声抗议和极度不满的背影。

　　“喂！其黑！别生气嘛！” 我笑着叫它，故意又叫了一声那个名字。

　　角落里的墨色毛球纹丝不动，尾巴尖却极其烦躁地、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身下的宣纸。

　　“哈哈哈哈……” 我笑得更大声了，眼角甚至渗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水。这画面，太熟悉了，也太鲜活可爱了。

　　就在我笑得有些喘不上气的时候，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书案方向，那个带锁的最底层抽屉缝隙里，极快地闪过一抹极其幽微的青铜色冷光，快得如同错觉。

　　那光芒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仿佛抽屉深处那枚沉默的虎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和黑猫激烈的嫌弃所惊动，或者……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凉意？

　　我笑声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抽屉，心头的轻松感微微凝滞了一瞬。虎符的凉意，其黑的出现，这看似平静的书斋里，交织着过去与当下的暖意，却也沉浮着难以揣测的冰冷谜团。

　　但此刻，看着角落里那个气鼓鼓的墨色毛球，那份鲜活的生命力终究占了上风。我抹了抹笑出的眼泪，低声对着那倔强的背影说：

　　“好吧好吧，其黑大人……小的知错了。下次，一定给你想个惊天动地、配得上您身份的好名字，行不行？”

　　回答我的，只有一声更加响亮的、充满鄙夷的“哼唧”声从宣纸堆里传来。

　　窗外，雨后的夕阳终于穿透云层，将最后几缕金色的光斜斜地洒进天井，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也染亮了知白斋里漂浮的尘埃。

　　空气里，旧书的陈香、宣纸的气息、鱼干的淡淡腥味，还有一丝鲜活的生命气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日子，终究是活过来了。还多了一位脾气不小的“其黑”大人。我望着那倔强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久久未曾散去，心底一片奇异的柔软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