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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骊麓玄宫 第二十章 狮群里的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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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白斋的宁静终究是暂时的。锦书上的古字如同天书,林屿那点道听途说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关于“重华玉覆面”的真相依旧沉在深不可测的迷雾里。三叔失踪,前路茫然。我环顾书斋,目光扫过书架上一排排蒙尘的典籍,最终落在那方深沉的锦书上。它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人坐立不安。
不能再等了。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柏雩茶楼,席令。那是爷爷楚老虓还在世时,偶尔会提起的少数几个名字之一。印象里,爷爷提起此人时,语气总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既非完全的亲近,也非纯粹的敌意,更像是一种……对等对手间的微妙承认。爷爷曾言,若论对某些古老秘闻、江湖掌故的了解,尤其是那些被正统史书和门派刻意掩盖的“暗面”,席令算得上是个活字典。
别无他法。我揣好那方沉重的锦书,将熟睡的林屿和其黑留在书斋,独自踏入了老城午后略显慵懒的街巷。柏雩茶楼藏在一条更深的巷弄里,门脸古朴,木质招牌上的字迹已有些斑驳,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沉稳气息。
茶楼内部光线幽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普洱特有的醇厚木香,混合着淡淡的烟丝味。跑堂的是个眼神精明的中年人,见我生面孔,并未多问,只在我低声报出“找席令老先生”时,眼神才微微一凝,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即微微颔首,示意我跟他上楼。
木楼梯发出细微的呻吟。二楼比一楼更显安静,只有角落里两个老者在对弈,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而悠远。跑堂将我引至最里间一个临窗的雅座,竹帘半卷,窗外是邻家青灰色的瓦檐。
雅座里,一位老人正独自品茗。他穿着深灰色的棉布褂子,身形清瘦,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像刀刻斧凿一般,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此刻正透过袅袅升起的水汽,平静地投向我。
我脚步刚在门口顿住,那双鹰眼已经将我上上下下扫了个通透。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洞悉。他放下手中的紫砂小杯,杯底与托盘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叮”的一声。
“我当是谁,扰人清静。”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老城特有的腔调,平缓,却字字清晰,像磨砂的玉石,“原来是楚老虓的孙子。”
“楚老虓”三个字像一枚细针,瞬间刺破了周遭的宁静空气,也刺穿了我脑中短暂的空白。
记忆的碎片猛地拼接起来!爷爷生前为数不多几次提及席令,语气里那点复杂的根源——那不是故交情深,而是曾经棋逢对手、甚至可能有过激烈交锋后留下的、一种强者间的微妙“敬意”!爷爷似乎在一次酒后提过一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一件“老物件”,跟席令“掰过腕子”,最终虽得了手,但过程绝不轻松,席令也绝非易与之辈,是个“记仇的老狐狸”……
一股强烈的尴尬和失算感瞬间涌上心头,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至顶。我太大意了!只记得爷爷说此人知晓秘闻,却完全忽略了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龃龉!此刻贸然登门,无异于羊入虎口,还是送上门给当年输过一阵的老对手“鉴赏”的羊!
我的脚步僵在原地,脸上极力维持着平静,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喉咙有些发干,准备好的开场白卡在嗓子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席令仿佛没看到我的窘迫,慢条斯理地拿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发出悦耳的水声。他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抬起眼皮,那锐利的目光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淡淡的嘲弄。
“坐吧,小少爷。”他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空位,语气平淡得像在招呼一个无关紧要的跑堂,“站着说话,显得我这老家伙不懂规矩。”
我依言坐下,硬木的椅子冰凉。茶楼特有的沉静氛围此刻变得无比压抑,只有角落里棋子落盘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席令端起新倒的茶,轻轻吹了吹热气,并不喝。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像是要透过皮相,看清骨子里那点属于“楚老虓”的印记。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呷了一小口茶,放下杯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啧,楚老虓……当年何等人物?鹰视狼顾,所图者大。跺一跺脚,这老城地下的耗子都得缩回洞里抖三抖。”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能刮下骨头的刻薄,“怎么?到了小少爷你这里……”
他的视线在我身上缓慢地扫过,从略显局促的坐姿,到因紧张而微微攥紧放在膝上的手,最后定格在我努力维持平静、却难掩青涩与不安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弧度,吐出的字句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倒成了狮群里的猫,狼群里的狗?”
轰!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羞辱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尖上。狮群里的猫?狼群里的狗?这是在赤裸裸地嘲讽我丢了楚家的气魄,成了猛兽堆里格格不入的废物!爷爷当年与他交锋时的锋芒,在我身上荡然无存,只剩下软弱可欺。
我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脸上的肌肉绷紧,牙关紧咬,才勉强控制住没有当场变色。怒火在胸腔里翻腾,烧得五脏六腑都疼。但理智死死压着这股冲动——我不是来打架的,更不是来证明我是不是“狮子”或“狼”的。我是来求取信息的,为了那个可能比个人荣辱重要得多的秘密。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翻腾的怒火和屈辱压下去,让声音尽量平稳,不泄露一丝颤抖,直视着席令那双锐利得能刺穿人心的眼睛:
“席老先生,往事已矣。晚辈今日冒昧前来,不为叙旧,更无意争锋。只想请教一事。”
我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个如同禁忌般的名字:
“您可知,‘重华玉覆面’?”
话音落下的瞬间,雅座里死一般的寂静。
席令脸上那抹刻薄的、带着嘲弄的弧度,如同被瞬间冻结。他端着茶杯的手,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鹰隼般锐利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被骤然点亮,又迅速被更深的幽暗吞噬。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深埋已久、被强行唤醒的、近乎惊悸的复杂光芒。
他沉默了足有三秒,这三秒仿佛被无限拉长,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连角落里棋子的落盘声都消失了。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紫砂杯。动作不再有之前的从容优雅,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拿起桌上的一方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那杯茶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但他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我的脸,那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重华……玉覆面……”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响。那擦拭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刻薄,而是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沉重的审视,带着一种重新估量眼前这个“狮群里的猫”的份量的凝重。
“你……”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