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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田埂上的野草莓 ...


  •   溪坝村的五月,田埂是喧闹的生命走廊。阳光泼辣辣地浇下来,将新插不久的秧苗染成一片油亮的翠绿,水田像被打碎的镜子,粼粼地反射着天光。空气里饱胀着水汽、泥土的腥甜,还有各种草木奋力生长的蓬勃气息。夏枝花挽着个半旧的竹篮,蹲在田埂向阳的一侧割猪草。镰刀划过嫩茎,发出“嚓嚓”的轻响,带着青草汁液的清冽味道弥漫开来。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痒痒的,她抬起手臂,用洗得发白的衣袖胡乱蹭了一下,袖口立刻洇开一小片深色。
      就在她埋头割草的当口,眼角余光忽然被一抹跳跃的红点攫住。她停下手,拨开脚边一丛茂盛的狗尾巴草——是野草莓!一小片匍匐在田埂边缘的野草莓藤,不知何时已悄然成熟。红艳艳的小果子,密密匝匝地藏在墨绿色的心形叶片下,像无数颗散落的、未经雕琢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每一颗草莓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几乎透明的白色绒毛,像是裹了一层柔弱的薄霜,更显得那红,红得娇嫩,红得小心翼翼,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流汁。
      一种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瞬间点亮了夏枝花连日阴霾的心。她丢下镰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避开那些娇嫩的绒毛,轻轻捏住一颗最大最红的草莓蒂部,微微用力一掐。草莓离蒂的瞬间,断口处渗出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汁液,沾在她的指尖,留下一点微凉湿润的触感。她迫不及待地将这颗小小的红宝石送入口中。
      “唔……”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喟叹从喉咙深处逸出。牙齿轻轻咬破那层带着绒毛的薄皮,一股清冽的、带着山林晨露气息的酸甜汁液瞬间在舌尖炸开!那酸,是恰到好处的、能让人精神一振的果酸,瞬间冲淡了劳作的燥热;那甜,是野地里阳光雨露酿就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清甜,丝丝缕缕,缠绕着味蕾,浸润着心田。微小的籽粒在齿间留下细碎的颗粒感,更添几分野趣。这滋味,是田埂的馈赠,是困苦日子里猝不及防的一丝甜。
      她像一只发现了宝藏的雀鸟,眼神晶亮,手指飞快地在藤蔓间穿梭,专挑那些饱满透亮的红果。一颗,两颗……细密的绒毛蹭过指腹,带来微痒的触感。她专注地摘着,脸颊因为兴奋和阳光的烘烤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竹篮被暂时遗忘在脚边,割好的猪草上,很快堆起一小捧红艳艳的野草莓,像一团小小的、燃烧的火焰。她捻起几颗,又塞进嘴里,细细地、珍惜地品尝着这短暂的、无人打扰的甜蜜。这片刻的欢愉,让她暂时忘记了牛棚里冰冷的雨、指尖黏腻的烟油、和那仓惶逃离的背影。
      就在她沉浸在野草莓带来的纯粹甘甜里,田埂的另一头,一个扛着锄头的身影正由远及近地走来。脚步声沉稳,踏在松软的田埂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夏枝花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不用抬头,那熟悉的身形轮廓,那扛锄头的姿势,早已像烙印般刻在她心底——是应用浩。
      刚刚涌上心头的甜意,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散。牛棚里那冰冷刺骨的羞耻和难堪,如同跗骨之蛆,猛地苏醒过来,啃噬着她。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攥住了掌心里刚摘下的几颗草莓。那细密的绒毛,此刻仿佛变成了细小的芒刺,扎得她掌心微微刺痛。
      怎么办?手里这一小捧鲜亮的红,像是捧着一团灼热的炭火。她想分给他,这念头如此清晰而强烈。那酸甜的滋味还残留在舌尖,她多想让他也尝尝这田埂上的惊喜,仿佛分享这份甜,就能冲淡一些过往的苦涩。可是……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牛棚门口那个雨中跑过的蓑衣人影,应用浩触电般抽回的手,还有自己僵在半空、沾着烟油的指尖……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腾,交织成一张无形而沉重的网,将她牢牢罩住。人言可畏,像田埂上无处不在的荆棘,稍有不慎,就会被刺得遍体鳞伤。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四周,像受惊的小鹿寻找藏身之处。田埂下,几只散养的芦花母鸡正悠闲地刨食着泥土里的虫子和草籽,咯咯低鸣。那几只鸡,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地听到锄头柄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吱呀声。夏枝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要完成一个拙劣的表演。她飞快地侧过身,背对着应用浩走来的方向,手臂以一种刻意放大的、略显僵硬的姿势扬起,将掌心里那几颗还带着她体温和汗意的野草莓,朝着那几只芦花鸡的方向,用力地、几乎是“甩”了过去!

      “咯咯咯!咕——!”红色的果子落在鸡群附近,惊得母鸡们扑棱着翅膀跳开几步,警惕地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突然出现的“异物”。有胆大的凑近嗅了嗅,伸出尖喙试探性地啄了一下,似乎对这种味道并不热衷,又嫌弃地走开了。那几颗娇艳的野草莓,滚落在泥土和草屑里,沾上了污迹,瞬间失去了诱人的光泽,变得可怜巴巴。
      夏枝花做完这一切,立刻蹲下身,重新抓起镰刀,佯装专注地割起草来,仿佛刚才那突兀的一扔,真的只是为了喂鸡。她埋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膝盖里,握着镰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耳根更是火烧火燎。这拙劣的掩饰,比直接的沉默更让她难堪。她不敢回头,只盼着那脚步声快点过去,消失在田埂的尽头。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田里秧苗的轻微摇曳声,远处模糊的蛙鸣,还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了然?那目光像无形的针,刺得她脊背发僵,割草的动作也完全乱了章法,镰刀尖无意识地在泥土上划拉着。
      时间在难捱的沉默中缓慢爬行。夏枝花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等待着,等待着那脚步声重新响起,等待着这令人窒息的审视结束。
      然而,预想中的离开并没有发生。
      她听到身后传来锄头被轻轻放倒、搁在田埂泥地上的闷响。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种身体下沉的细微动静。她再也忍不住,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勇气和更多的惶恐,猛地转过头去。
      应用浩并没有走。他就蹲在离她几步远的田埂上,位置恰好在她刚才发现野草莓藤的旁边。他微微低着头,侧脸对着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他自己那顶旧得发黄的麦秸草帽上。那草帽大概刚从他汗湿的头上摘下不久,帽檐内侧靠近额头的地方,清晰地洇着一圈深色的汗渍,边缘已经泛出盐霜的白色,像一圈苦涩的年轮,无声诉说着劳作的艰辛。帽檐边缘的麦秸也被磨得毛糙,有些地方甚至断裂开来。
      夏枝花的心,在他蹲下的那一刻,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看着他汗湿的后颈,看着草帽上那圈刺目的汗渍,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鼻腔。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应用浩伸出那只骨节分明、沾满泥土和劳作痕迹的大手,稳稳地托住草帽的帽顶,然后,手腕轻轻一翻——
      呼啦啦!
      一团更加浓烈、更加耀眼的红,如同骤然倾泻而下的红色瀑布,猛地涌入夏枝花的眼帘!
      那不是零星的几颗,是满满一帽兜!颗颗饱满圆润,红得通透,红得纯粹,比她摘的那些更大,更鲜艳,在阳光下闪耀着玛瑙般的光泽。那层细密的白色绒毛,在光线下几乎晕染出一层柔光。它们拥挤地堆叠在应用浩那顶沾着汗渍的旧草帽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炽热的火焰,瞬间将田埂这一隅都点亮了!一股比田埂边野草莓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阳光、山林气息和成熟果实的清甜芬芳,霸道地弥散开来,瞬间盖过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夏枝花完全呆住了。她微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帽兜里满溢的红色,仿佛被那耀眼的色彩和浓烈的生命气息摄去了魂魄。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刚才的窘迫和难堪,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顶旧草帽和帽子里汹涌澎湃的野草莓。
      应用浩依旧没有看她。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似乎落在那片野草莓藤上,又似乎只是落在虚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又像裹挟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沉沉地砸在夏枝花的心坎上:
      “我在后山阳坡摘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似乎更低了些,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坡上向阳,果子熟得透……比这田埂边的,甜。”
      “比这田埂边的,甜。”
      最后这六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夏枝花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封的堤坝,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直冲上她的眼眶!
      不是可怜巴巴的几颗,是满满一帽兜!不是随手摘的,是特意去了更远的、向阳的后山坡!不是沉默地路过,而是蹲下来,用承载着他汗水与辛劳的草帽,将这份沉甸甸的“甜”捧到她的面前!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顾虑,所有人言可畏的恐惧,在这份笨拙却磅礴的“甜”面前,瞬间被冲击得粉碎!
      夏枝花忘记了反应,忘记了言语。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顶盛满红色珍宝的草帽,看着帽檐内侧那圈深色的汗渍。那汗渍,此刻不再仅仅是辛劳的印记,它和帽子里这些鲜红欲滴的果实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那汗水的咸涩,仿佛就是为了浇灌、催生出这份极致的甘甜!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甜蜜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那甜,比她刚才独自品尝的野草莓更浓烈百倍千倍,带着阳光灼热的温度,带着山风清冽的气息,带着一种被默默守护、被深深惦念的、足以让人灵魂震颤的暖流,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它冲散了牛棚里的烟油味和冰冷的雨水,冲散了指尖残留的黏腻和羞耻,甚至冲淡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名为“人言”的沉重阴霾。
      这甜,源于野草莓本身吗?是,又不全是。它更源于这帽兜里承载的心意,源于这份心意背后无声的对抗——对抗着流言蜚语,对抗着世俗的藩篱,对抗着他自己曾经的懦弱退缩。他用这满帽兜的、来自向阳山坡的“更甜”,笨拙却无比坚定地回应着她刚才那拙劣的“假装喂鸡”,也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比任何语言都更郑重的承诺:别怕,我在。
      她的眼眶瞬间被灼热的液体充满,视线迅速模糊。那帽兜里耀眼的红,在泪光中氤氲成一片温暖而巨大的光晕,将她整个笼罩。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应用浩此刻的表情,只是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那顶旧草帽,盯着帽子里每一颗红得惊心动魄的果实,仿佛要将这画面,连同这汹涌到几乎让她窒息的甜,深深镌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田埂的风,带着青草和野花的微香,轻轻拂过。几只芦花鸡还在不远处悠闲地踱步,对刚才那几颗被嫌弃的草莓早已失去了兴趣。而夏枝花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顶盛满阳光和心意的草帽,以及那足以融化一切苦涩的、比蜜糖还要浓稠千倍的甜。这甜,是寂静田埂上最响亮的宣言,是漫长雨季过后,第一道真正照进她心底的、滚烫的阳光。
      ... 夏枝花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顶盛满阳光和心意的草帽,以及那足以融化一切苦涩的、比蜜糖还要浓稠千倍的甜。这甜,是寂静田埂上最响亮的宣言,是漫长雨季过后,第一道真正照进她心底的、滚烫的阳光。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田埂的风,带着青草和野花的微香,轻轻拂过夏枝花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她眼中汹涌的热意和心口那几乎要爆炸开来的暖流。她微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这浓烈的甜意彻底堵住了,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粗糙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不抓住点什么,就会被这巨大的情感洪流冲走。
      应用浩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硬朗,下颌线紧紧绷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托着草帽的手,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指腹,紧贴着帽檐内侧那圈深色的汗渍。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看她,只是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像一个虔诚的献祭者,将他所能给予的最好的“甜”,毫无保留地呈在她的面前。这份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承载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坚定,一种无声的对抗——对抗着那些无形的枷锁,对抗着曾经的退缩。
      田埂下,那几只芦花鸡早已对地上的“异物”失去了兴趣,继续悠闲地刨食,发出满足的“咕咕”声。几只胆大的蜻蜓,被野草莓的甜香吸引,在帽兜上方轻盈地盘旋,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这宁静的、充满生机的田埂一角,与他们之间汹涌的、无声的情感暗流,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夏枝花的视线完全模糊了,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颊滑落。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滚过皮肤,在下颌汇聚,然后滴落在身前沾着泥土的猪草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这眼泪,不再是牛棚里的冰冷屈辱,而是被巨大的暖流融化后,带着释然、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带着一种被珍视的委屈和更深切的酸楚,汹涌而出的热泉。
      她看着那顶盛满红色珍宝的旧草帽,看着帽子里每一颗饱满得仿佛要滴出汁液的野草莓,看着帽檐内侧那圈浸透了汗水的深色痕迹……这一切,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她心里那层名为“人言可畏”的坚冰。原来,他记得。记得牛棚里她仓惶的逃离,记得她指尖的冰凉和眼底的绝望。他没有忘记他的承诺,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更沉默、更磅礴、更让她无法抗拒的方式,在兑现。
      “比这田埂边的,甜。”
      他低沉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山风的清冽,在她心湖里激起更深的回响。这“甜”,哪里仅仅是果实的滋味?这分明是他笨拙地捧出的一颗心啊!用汗水浇灌,用沉默守护,在向阳的山坡上,为她采撷的一份不容置疑的证明。
      巨大的感动和随之而来的强烈酸楚,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那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呜咽。她颤抖着,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那双沾着泥土、草汁和刚才喂鸡时甩出野草莓残留湿意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捧向了那顶承载着无尽情意的旧草帽。
      她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草帽边缘时,停顿了一瞬。目光掠过那圈深色的汗渍,掠过应用浩托着帽子的、骨节分明的手背,掠过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的淡淡阴影。一种混合着心疼、感激和更深沉情感的悸动,再次狠狠撞击着她的心房。她不再犹豫,双手稳稳地、轻轻地托住了帽檐的另一边。
      当她的指尖真正触碰到那顶带着他体温和汗渍的旧草帽时,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那触感,粗糙、温热,带着麦秸的硬挺和他汗水的微咸。这不再是一件普通的农具,而是承载着滚烫心意的信物。她稳稳地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甜”。
      应用浩在她双手托住帽檐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托着帽顶的手,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松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顶装满野草莓的草帽,就这样,完完全全地落入了夏枝花的掌心。帽子的重量,远不及她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
      她低头,看着帽兜里那团拥挤的、鲜艳欲滴的红。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上面,每一颗草莓表面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像覆盖着一层柔光,果肉饱满得近乎透明,仿佛蕴藏着整座后山阳坡的阳光雨露。那浓烈的、清冽的甜香更加肆无忌惮地钻入她的鼻腔,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她再也忍不住,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最大最红的草莓。那细密的绒毛蹭过指腹,带来熟悉的微痒。她甚至舍不得立刻放入口中,只是将它举到眼前,在泪光朦胧中细细端详。这颗小小的野果,沾着后山的泥土气息,也沾着他掌心劳作的温度。它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珍贵到让她心尖发颤。
      终于,她将它轻轻送入口中。牙齿小心翼翼地咬破那层薄皮——
      轰!
      一股前所未有的、爆炸般的甘甜洪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部感官!那甜,比她之前尝过的任何一颗都更醇厚、更浓烈、更霸道!阳光的灼热,山风的清冽,雨露的滋润,还有……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而滚烫的情感,完美地融合在这小小的果实里,化作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直冲四肢百骸,冲上头顶,几乎让她眩晕!
      这甜,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防线。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有的砸在帽兜里的草莓上,洇开一小片深红的水渍;有的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她再也无法抑制,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呜咽,混合着浓重的鼻音。她紧紧捧着那顶草帽,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也仿佛捧住了自己那颗被这巨大的甜蜜和酸楚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心。
      她低着头,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耸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帽兜里那一片灼热的、跳动的红,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在她冰冷的生命荒原上熊熊燃烧。这火焰,温暖了她被流言蜚语冻僵的四肢,照亮了她心底积压已久的阴霾角落。这顶沾着汗渍的旧草帽,这满兜来自向阳山坡的野草莓,胜过世间一切华美的承诺和空洞的安慰。它无声地告诉她:你的恐惧,我懂;你的委屈,我知道;你想分享的那点甜,我加倍地、用尽全力地捧给你。
      应用浩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捧着草帽、哭得浑身颤抖的姑娘,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和微微泛红的鼻尖。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怜惜,有深深的自责,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然。他放在身侧的手,手指蜷了又松,松了又蜷,最终,只是无声地、更紧地握成了拳头。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任由她宣泄着内心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此刻汹涌澎湃的感动。
      田埂的风,依旧温柔地吹着,拂过油绿的秧苗,拂过摇曳的狗尾巴草,拂过夏枝花散落在颊边的几缕湿发。几只蜻蜓围绕着那顶盛满红宝石的草帽飞舞,阳光给它们透明的翅膀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几只芦花母鸡,早已踱到了更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寻找着泥土里的美味。
      过了许久,夏枝花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抱着那顶草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应用浩。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泪光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却异常高大,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沉稳。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破碎不堪的字眼,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斤:
      “……甜。”
      这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是野草莓本身的滋味,是他沉默如山的心意,是冰封的心被阳光融化的暖流,是绝望深渊里终于抓住的救命稻草,是长久压抑后释放的委屈,更是……一份再也无法否认、无法逃避的、沉甸甸的确认。
      应用浩听到了。尽管她的声音轻如蚊蚋,尽管还带着哭腔。他紧绷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他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再有闪躲,不再有犹豫,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磐石般的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嗯,甜就好。
      然后,他没有再停留。弯下腰,动作利落地提起放在田埂上的锄头,重新扛在肩头。锄头柄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转过身,迈开沉稳的步子,沿着田埂,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扛着锄头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翠绿的秧田水面上,像一幅沉默而坚实的剪影。
      他没有回头。
      夏枝花依旧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顶盛满野草莓的旧草帽。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田埂的拐弯处,消失在五月明亮而喧闹的阳光里。田埂上,只留下他踩过的浅浅脚印,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野草莓的清甜芬芳。
      她低下头,看着帽兜里被她的泪水打湿了几颗的鲜红果实。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上面,红得惊心动魄,红得生机盎然。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着其中一颗完好无损的草莓,感受着那细密绒毛下的饱满和温热。指尖沾染上一点草莓的汁液,带着阳光的暖意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咸涩——那是他汗水的味道。
      她再次捻起一颗草莓,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放入口中。而是将它举到阳光下,细细地看着。那鲜艳的红色,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她泪痕未干的掌心燃烧。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闭上眼睛,细细地、无比虔诚地品味着。
      阳光暖洋洋地包裹着她,风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田埂上,野草莓藤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向阳而生、关于苦涩酝酿甘甜的秘密。夏枝花独自一人站在田埂上,怀抱着满帽兜的“甜”,像一个终于寻到了水源的旅人,贪婪地啜饮着,感受着那份滚烫的暖意,正一点一滴,渗透进她冰冷已久的生命深处,生根,发芽。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再也不同了。就像这田埂上的野草莓,一旦尝过那来自向阳山坡的极致甘甜,就再也无法忍受阴霾角落里的寡淡。她低头,看着帽檐内侧那圈深色的汗渍,嘴角,终于缓缓地、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带着泪痕的弧度。那笑容里,有未干的泪水,有浓得化不开的甜,还有一丝破土而出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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