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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后山的蕨菜坡 ...

  •   第12章:后山的蕨菜坡
      后山的四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带着腐烂落叶和新生草木混合的蓬勃气息。松林苍翠,笔直的树干上覆盖着粗糙龟裂的深褐色树皮,缝隙里积着陈年的苔藓,散发出一种沉郁的松脂清香。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松针筛落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坡地上,去年枯萎的蕨菜杆还倔强地挺立着,枯黄的叶片像破碎的旗帜,而在它们根部周围,新生的蕨菜却已悄然破土,挺立起无数鲜嫩翠绿的“问号”——那紧紧卷曲的、毛茸茸的嫩芽,正是山里人春日里最惦念的野味。
      夏枝花和整形装各自挎着个半旧的竹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铺满厚厚松针和腐殖土的山坡上。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带着地气的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和泥土的腥甜,还有新生蕨菜特有的、带着微涩的青草气息。
      “哎哟!”整形装忽然低呼一声,猛地缩回手。她皱着眉,把手指举到眼前。只见食指指尖被枯硬的蕨菜老杆边缘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正慢慢渗出一小串殷红的血珠,在白生生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这鬼蕨菜杆子,比刀子还利!”她懊恼地抱怨着,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脆,带着点娇气的夸张。
      夏枝花闻声抬起头,看到整形装指尖的血珠,眉头微蹙。她放下自己的竹篓,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洗得发白、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那帕子边角已经磨损,但很干净。她走到整形装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别动,沾了土就不好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温软。

      夏枝花低着头,动作轻柔而利落。她先用帕子干净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拭去伤口周围沾上的泥土和枯叶碎屑。那细小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夏枝花又从竹篓里临时垫底的一小片干净芭蕉叶上,撕下一条窄窄的叶柄纤维,用牙齿咬断。然后,她用那条柔韧的纤维,仔细地将帕子缠裹在整形装的食指上,绕了两圈,最后在指背上打了个小小的结。动作间,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整形装微凉的皮肤,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
      “好了,小心点,别沾水。”夏枝花松开手,声音依旧平淡。
      整形装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那白色的帕子结在翠绿的山林背景里格外显眼。她撇撇嘴,似乎想抱怨什么,但看着夏枝花平静无波的脸,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嘟囔了一句:“还是枝花姐心细。”她甩了甩包扎好的手指,仿佛要甩掉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和不快,很快又弯腰去寻找那些鲜嫩的蕨菜芽了。
      夏枝花也重新弯下腰,目光专注地扫视着脚下的坡地。那些鲜嫩欲滴的蕨菜卷芽,像一个个害羞的绿色小拳头,从褐色的腐叶层中、从湿润的泥土缝隙里钻出来,带着初生的蓬勃与柔嫩。她伸出食指和拇指,精准地捏住靠近根部最脆嫩的位置,指甲轻轻一掐,“噗”的一声轻响,带着绒毛的嫩茎便应声而断。断口处立刻渗出一点透明黏稠的汁液,沾在她的指尖上,带着一股独特的、微腥的青涩气息。她熟练地将采下的蕨菜芽丢进身后的竹篓里,那嫩绿的小卷儿落在篓底,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指尖的采摘,感受着蕨菜嫩茎断裂时那细微的韧劲和汁液微凉的触感时,一阵不太寻常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从山坡更高处隐隐传来。
      笃……笃……笃……
      那声音间隔均匀,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穿透了松林的寂静,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夏枝花的心弦上。她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手指捏着刚掐断的一根蕨菜嫩茎,忘了丢进篓里。一股莫名的、熟悉的热流悄然爬上她的耳根。
      是砍竹子的声音。在这片后山向阳的缓坡上,只有一片野生的箭竹林。
      整形装显然也听到了。她直起身,手搭凉棚,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阳光透过松针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踮起脚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了然又促狭的笑意。
      “哟!”整形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在山林里显得格外响亮的清脆,像一块石头猛地砸进了平静的水面,“那不是应用浩哥吗?在那坡上砍竹子呢!”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夏枝花,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山坡上那个挥动柴刀的模糊身影,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探究,“浩哥——!砍这么多竹子,是要给哪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编背篓呀?编得精细点哦,别像去年给我家编的那个,粗糙得硌人肩膀!”
      轰——!
      整形装的话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夏枝花的耳朵,再顺着血脉直冲心脏!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咚咚咚的巨响几乎盖过了山间的松涛!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头脸,耳根烫得像要烧起来,脸颊更是火烧火燎,连脖颈都泛起了红潮。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颈侧血管突突的跳动。

      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脚下的蕨菜丛里。握着那根刚掐断的蕨菜嫩茎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柔嫩的蕨菜梗里,绿色的汁液瞬间染绿了她的指甲缝,带着微凉的湿意和更浓的青涩气味,她却浑然未觉。整个世界仿佛瞬间缩小、扭曲,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整形装那穿透力极强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编背篓”……“给哪个”……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牛棚里冰冷的雨,田埂上那顶盛满野草莓的旧草帽……无数画面在脑海里翻腾冲撞。她不敢抬头,更不敢朝山坡上看一眼。她怕对上应用浩可能投来的目光,怕看到他任何一丝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巨大的羞窘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只能像个受惊的鸵鸟,拼命地把头埋得更低,手指近乎机械地、疯狂地在面前的蕨菜丛里扒拉着,寻找着下一个可以掐断的目标,仿佛只有这重复的动作,才能稍稍掩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笃……笃……笃……
      山坡上的砍伐声,在整形装喊话之后,似乎停顿了一瞬。那短暂的停顿,在夏枝花紧绷的神经里被无限拉长,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煎熬。她的手指胡乱地伸向一丛格外茂密的蕨菜,心慌意乱之下,根本没看清那蕨菜杆下半截枯硬的毛刺。
      “嘶——!”
      指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刚才整形装被划破的伤口更甚!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只见左手食指的指腹,被一根枯蕨菜杆边缘锋利的毛刺划开了一道更深、更长的口子,殷红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迅速连成一条细线,顺着指腹的纹路蜿蜒流淌,滴落在身下翠绿的蕨菜嫩芽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却也带来了更深的狼狈。她慌忙用右手拇指死死按住流血的伤口,试图止住那刺目的鲜红。温热的血液染红了指腹,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混杂着蕨菜汁液的青涩味道,直冲鼻腔。疼痛和心慌交织在一起,让她眼眶微微发酸。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松软的腐殖土和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夏枝花的心跳再次骤然停止!她死死按住流血的手指,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膝盖上。她能感觉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正从她身后的山坡上下来,带着山林的气息和竹子的清冽,一步步靠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她和整形装附近停了下来。
      她没有抬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指,盯着泥土里沾血的蕨菜嫩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带着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意味。整形装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没再出声,山林里只剩下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
      时间在难捱的沉默中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一样东西带着轻微的破空声,落在了夏枝花脚边的蕨菜丛里。
      不是石头,也不是枯枝。那是一小把新鲜的、带着根须和泥土的绿色草叶。叶片呈长椭圆形,边缘有细微的锯齿,叶脉清晰,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深绿色。几朵细小的、淡紫色的花朵点缀其间,散发出一股清苦而独特的药草气息。

      夏枝花的身体猛地一僵!她认得这草!是溪坝村人常用来止血的“紫珠草”,也叫“止血草”!后山的岩缝边、潮湿的背阴处常能找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她依旧死死低着头,目光却无法控制地胶着在那把新鲜的草药上。草药的根须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或许是刚刚被采摘时沾染的山间水汽),几片叶子在刚才的投掷中微微折损,断口处渗出一点淡绿色的汁液,那清苦的药味更加浓郁地弥散开来。
      他没有说话。没有停留。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依旧,扛着重物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沿着山坡向下走去,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松涛和林间的鸟鸣彻底吞没。
      直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山林深处,夏枝花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依旧死死按着流血的手指,指腹下的伤口在最初的剧痛后,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和血液黏腻的温热感。
      整形装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地上那把草药,又看看夏枝花血流不止的手指,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语气带着点夸张的揶揄:“啧啧啧,还是浩哥心细!瞧这止血草,新鲜着呢!枝花姐,快敷上呀,这血流的,看着都心疼!”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捡起那把草药,塞到夏枝花没受伤的右手里。
      夏枝花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才僵硬地接住了那把还带着山间凉意和泥土气息的草药。草药的清苦气味混合着泥土的微腥,还有自己指腹上浓重的血腥味,形成一种复杂而强烈的冲击。她捏着草药,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叶片柔韧的质感和根须的粗糙。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一直死死按着伤口的右手拇指。那道被枯蕨刺划开的伤口,皮肉微微外翻,还在缓慢地渗出鲜红的血珠,在白皙的指腹上显得狰狞而脆弱。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右手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捻起几片止血草鲜嫩的叶片,放到嘴边,用牙齿轻轻咬碎。苦涩的汁液瞬间弥漫在口腔里,带着强烈的青草气息。她将嚼碎的、渗出深绿色汁液的草药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敷在左手指腹的伤口上。
      当那冰凉黏腻、带着浓烈苦味的草药糊接触到翻开的皮肉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袭来!比刚才被划伤时更甚!夏枝花疼得浑身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紧锁起,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剧烈,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她的皮肉,也扎进了她混乱的心绪深处。
      然而,在这尖锐的刺痛之下,一种奇异的、带着麻痒的凉意,也随着药汁的渗透,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入伤口,带来一种与疼痛并存的、难以言喻的清醒感。仿佛这剧烈的痛,是某种麻木的终结,是混沌心湖中被投入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无法忽视的狂澜。
      她咬着下唇,忍受着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和麻痒,继续将嚼碎的草药仔细地覆盖住整个伤口。深绿色的汁液混着鲜红的血,染绿了她的指腹,也染绿了她的指甲缝,形成一种刺眼又奇异的混合色。那清苦的药味,霸道地盖过了血腥和蕨菜的青涩,萦绕在鼻尖。
      整形装看着她敷药时紧皱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无趣,便不再看她,自顾自地转身去采旁边坡地上的蕨菜了,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
      夏枝花终于敷好了药。她用右手拇指,将嚼碎的草药紧紧按在伤口上,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持续的刺痛。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低矮的蕨菜丛,望向山坡下应用浩消失的方向。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如潮水般起伏涌动,发出深沉而悠远的呜咽。林间光影斑驳,除了摇曳的树影和偶尔掠过的飞鸟,再不见那个扛着竹子的身影。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新砍竹子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止血草的苦涩,固执地萦绕不去。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敷满深绿色草药、依旧隐隐作痛的左手食指。伤口被掩盖了,但那剧烈的刺痛感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像一道无声的警醒,也像一个滚烫的烙印。血似乎真的止住了,只有药糊边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暗红。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竹篓里那些翠绿卷曲的蕨菜嫩芽。指尖触碰到叶片上细密的绒毛,冰凉柔嫩。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那落在脚边的一把新鲜草药——带着泥土的根须,折损叶片的断口,还有那瞬间弥漫开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清苦药香。
      他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停留。
      他只是扔下了一把止血的草。
      像扔给一个不相干的、受了伤的陌生人。
      可正是这无声的、近乎粗暴的举动,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那剧烈的敷药之痛,仿佛在清晰地告诉她:你的慌乱,你的躲避,你被划破的手指,还有你那颗无处安放、狂跳不止的心……他全都看在眼里。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狠狠逼了回去。敷着草药的指腹,那尖锐的刺痛感依旧清晰,混合着止血草冰凉麻痒的效力,像某种深入骨髓的印记。
      她重新弯下腰,左手敷着药,只能用右手,继续去采摘那些鲜嫩的蕨菜卷芽。动作有些笨拙,有些迟缓。指尖每一次捏住嫩茎,每一次感受到那微凉的汁液和韧劲,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那阵疯狂的心跳,想起整形装那穿透山林的笑问,想起他路过时投下的沉甸甸的目光,以及……脚边那把带着泥土清香的止血草。
      山风依旧吹拂,松涛依旧呜咽。夏枝花沉默地采着蕨菜,竹篓渐渐沉重。只有敷着草药的左手食指,那清晰的、带着苦涩的痛感,和她胸腔里依旧无法平息的悸动,在寂静的山林里,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那痛,是提醒,是烙印,也是这春日山林里,最隐秘、最无法言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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