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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堂屋的媒人酒
夏家堂屋,弥漫着一种沉重粘稠的气息,仿佛连时间也凝滞不前。黄昏的余光从窄小的木格窗棂挤进来,被屋内浓重的阴影迅速吞噬,只留下几道惨淡昏黄的光柱,斜斜地打在磨得发亮的青石地面上,清晰地映照出浮尘在其中不安地沉浮。空气里混杂着陈年木头的潮气、泥土的腥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烟火味,那是日子本身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带着苦涩余温的灰烬。
堂屋正中的神龛,是这昏暗空间里唯一带着点“光亮”的所在。红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胎,像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愁苦面孔。龛内供奉着几张颜色黯淡、边缘卷曲的祖宗牌位,字迹模糊难辨。牌位前一只粗瓷香炉,积着厚厚的、灰白的香灰,三炷细香插在其中,顶端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挣扎着呼吸,吐出几缕细若游丝的青烟。那青烟袅袅上升,没到房梁就被沉滞的空气压弯了腰,无力地盘旋、弥散,最终消弭于无形,带不来丝毫生气,反而更添几分阴郁。神龛下方,一张同样上了年纪、漆面剥落的八仙桌,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冷眼旁观的见证者。
此刻,堂屋里坐着三个人。
夏父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背脊习惯性地佝偻着,像一张被生活压弯的弓。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洗得泛白,肩头和袖肘打着厚厚的、颜色更深的补丁,针脚粗粝,如同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他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都隐在傍晚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搁在膝盖上的手,骨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深深的裂口,此刻正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反复搓捻着裤腿上沾的一点泥灰。那搓捻的动作细微而急促,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烦躁和心绪不宁。
桌子对面,坐着村里的王媒婆。她是个精瘦的小老太,裹着浆洗得发硬的靛蓝色头帕,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色斜襟褂子。一张瘦削的脸,颧骨很高,眼睛不大却异常灵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时刻捕捉着堂屋里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此刻,她那略显刻薄的薄嘴唇正一张一合,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刻意拉长的热情调子,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老夏哥,你说说,浩子那娃,咱们溪坝村上下,哪个不竖大拇指?从小看到大,实诚!肯下死力气!那身板,啧啧,壮得跟头小牯牛似的!犁田耙地,那是顶呱呱的好把式!农闲下来,砌墙盖屋的手艺也硬扎!他奶奶说了,开春就打算把东头那间漏雨的厢房翻新了,全指望浩子呢!这样能干、肯干、又本分的后生,打着灯笼也难找哇!枝花丫头嫁过去,一进门就能当家,日子保管越过越红火……”
媒婆唾沫横飞,极力描绘着应用浩这个“过日子好手”的坚实可靠。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放在脚边的一个小土陶坛子捧上了桌面。坛子不大,灰扑扑的,坛口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蒙着,用细麻绳紧紧扎着。她解开麻绳,掀开蓝布,一股浓烈、粗犷、带着玉米发酵后特有甜腥气的酒香猛地窜了出来,霸道地冲散了堂屋里原本沉闷的气息,却又带来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交易的辛辣。
“瞧瞧!这可是浩子他奶奶亲手酿的包谷酒!捂了整整三年!香着呢!老人家说了,一点心意,请老夏哥老夏嫂尝尝鲜!”王媒婆脸上堆着笑,拿起桌上倒扣着的两个粗陶碗,提起坛子,动作利落地倒了两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粗陶碗里晃荡,映着神龛前那点微弱的香火红光,像两碗流动的、浑浊的琥珀,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醇香。
夏父终于抬了抬眼皮。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浑浊而疲惫,像两口快要干涸的枯井。他的目光掠过媒婆那张堆笑的脸,掠过那两碗晃荡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包谷酒,最终又沉沉地落回自己粗糙的指尖,落在那点被反复搓捻、几乎要磨破裤子的泥灰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像是回应,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叹息。他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动作迟缓地端起靠近自己的一碗酒。粗粝的陶碗边缘摩擦着他掌心的硬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对着碗里琥珀色的液体,猛地一仰脖,灌下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从喉咙一路灼烧下去,直抵胃袋深处。夏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额角的青筋猛地凸起,像几条痛苦挣扎的蚯蚓。他死死闭紧眼睛,眉头拧成一个巨大的疙瘩,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过了好几息,那阵剧烈的灼烧感才稍稍平复,他大口喘着粗气,古铜色的脸膛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他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碗里的酒液剧烈地晃动着,溅出几滴,落在粗糙的桌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王媒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哎哟,老夏哥好酒量!这酒劲儿是冲了点,可后劲足,暖和身子!来,再……”
“唔……”夏父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依旧低着头,不再看那酒碗。
堂屋通往后面厨房的门帘,是用旧布缝制的蓝印花布,洗得发白,此刻正微微晃动着,露出一道细小的缝隙。缝隙后面,是夏母那双通红的、蓄满泪水的眼睛。
厨房里光线更暗,只有灶膛里残留的几点暗红余烬,勉强映出夏母佝偻的身影。她背对着堂屋方向,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粗糙的、同样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生怕泄露出一点呜咽的声音。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砸在同样粗糙的手背上,又顺着指缝滑落,洇湿了胸前那件打着补丁的旧围裙。那压抑的、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她不敢出声,不敢让堂屋里的丈夫和媒婆听见。灶台上,一碗早已凉透的、稀薄的玉米糊糊孤零零地搁着,上面凝着一层皱巴巴的皮。
厢房的门,开在堂屋西侧,紧闭着,只留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门板是薄薄的杉木,早已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变形,根本无法隔绝声音。夏枝花就紧贴着门板内侧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她的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带着木刺的门缝,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酸痛。堂屋里媒婆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夸张赞美的话语,父亲那沉重的、带着酒气的呼吸,碗底磕碰桌面的闷响,甚至媒婆倒酒时酒液晃动的细微声响……都如同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无比地钻进她的耳朵,重重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王媒婆每一句对应用浩的夸赞,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甜蜜和随之而来更深的酸楚。是啊,他能犁田能砌墙,他沉默如山,他掌心滚烫……她都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沉默下的好!媒婆的声音,此刻在她听来,不再是聒噪的推销,而像一把钝刀子,正一点一点地,将她心底那个沉默而高大的身影,连同她自己那份卑微又炽热的念想,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堂屋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暴露在父亲沉默的审视下。
她甚至能想象出堂屋里的画面:父亲佝偻着背,低垂着头,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搓捻着裤腿;媒婆堆着笑,唾沫横飞,眼珠子滴溜溜转;那两碗琥珀色的包谷酒,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危险的泥潭。
心跳声在死寂的厢房里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堂屋里的声音。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那阵翻涌的呜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内心巨大恐慌和煎熬的锚点。她不敢呼吸,生怕一点轻微的声响就会惊动堂屋里的父亲,引来雷霆震怒。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立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后背沁出的冷汗,早已将单薄的衣衫浸湿,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老夏哥,你看,浩子家这心意是实实在在的……”王媒婆的声音还在继续,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奶奶说了,只要老夏哥你点个头,该走的礼数,该有的体面,砸锅卖铁也……”
堂屋里的空气,在媒婆的喋喋不休和夏父的沉默中,绷紧到了极致,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会断裂。
就在这时——
“啪!”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拍击声,如同惊雷,骤然在堂屋里炸响!
夏父那只刚刚放下酒碗的、布满青筋和老茧的大手,猛地拍在了八仙桌的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那只粗陶酒碗猛地一跳,碗里琥珀色的酒液剧烈地泼洒出来,在桌面上肆意流淌。神龛上那三炷细香顶端微弱的红光也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簌簌落下几点灰白的香灰。
整个堂屋的空气仿佛被这一巴掌抽空了,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神龛里那点微弱的香火,似乎都停止了呼吸。
夏父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被生活刻满沟壑、被烟火熏得黧黑的脸,此刻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额角暴起的青筋如同虬结的树根,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两团燃烧着愤怒与绝望的火焰!他死死盯着对面一脸惊愕、笑容僵在脸上的王媒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好手?!好手也得有彩礼!!!”
他喘着粗气,目光越过媒婆,似乎穿透了堂屋的墙壁,看到了外面那个同样沉重而贫瘠的世界,看到了自己枯竭的希望和无尽的疲惫。那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在狭小的堂屋里轰然回荡:
“十床新棉絮!两头肥猪!少一床絮,缺一斤膘!这事,就甭再提!”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夏枝花紧贴着门板的耳朵上,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十床新棉絮!两头肥猪!
夏枝花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粉碎!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天旋地转,冰冷的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无声地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厢房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磕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她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胳膊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抵御那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压不住喉咙深处那几乎要冲破束缚的、撕心裂肺的悲鸣。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她冰冷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绝望的印记。她像一只被抛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只能将自己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承受着这灭顶的打击。门外父亲那冷酷的“判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在她最柔软的心尖上。十床棉絮……两头肥猪……这哪里是彩礼?这分明是横亘在她和应用浩之间,一道深不见底、根本无法逾越的深渊!一道用贫穷和绝望浇筑的天堑!
堂屋里,王媒婆被夏父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狮子大开口的价码彻底震懵了。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看着夏父那双燃烧着骇人火焰、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讪讪地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老夏哥,你看你……这,这也太……唉,我,我再跟浩子奶奶说说,说说……” 她语无伦次,慌乱地收拾起桌上那个只倒出两碗酒的土陶坛子,像逃离瘟疫现场一般,匆匆告辞,掀开堂屋的门帘,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堂屋里,只剩下夏父一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石像,颓然地佝偻在八仙桌旁。桌上,两碗包谷酒还在。一碗几乎空了,只剩碗底一点残渣。另一碗,琥珀色的酒液泼洒了大半,在粗糙的桌面上蜿蜒流淌,形成一片刺眼的湿痕,散发着浓烈而苦涩的酒气,如同无声的嘲讽。
夏父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湿痕,望着那碗泼洒的酒。刚才那滔天的怒火仿佛瞬间燃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般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绝望。他慢慢抬起手,那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因为刚才用力拍桌而微微颤抖着。他端起那碗泼洒得只剩小半的酒,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他再次仰起脖子,将碗里那点辛辣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这一次,没有剧烈的颤抖,没有凸起的青筋,只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咽下了一枚烧红的、名为“命运”的铁块。随即,他颓然地将空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那叹息在空荡的堂屋里久久回荡,最终被浓重的暮色和神龛前那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香火吞没。
而此刻,就在夏家那扇虚掩的、被暮色笼罩的院门外。
应用浩高大的身影,如同钉在地上一般,僵立在原地。他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或许是送媒婆,又或许只是想来……再靠近一点,听听那决定命运的风声。他背着光站着,暮色勾勒出他沉默而紧绷的轮廓,像一块坚硬的礁石。
堂屋里那一声惊雷般的拍桌巨响,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紧接着,是夏父那嘶哑的、如同困兽咆哮般的吼声:
“十床新棉絮!两头肥猪!少一床絮,缺一斤膘!这事,就甭再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生锈的钝刀子,狠狠地捅进应用浩的胸膛,再在里面缓慢而残忍地搅动着!剜心刺骨!
他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古铜色的脸膛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深邃的眼窝里,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愕、难以置信,随即迅速冻结成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
十床新棉絮……两头肥猪……
这声音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回响、撞击!十床!两头!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轰然砸落,将他心底那点卑微的、刚刚因为媒人上门而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希望,彻底碾得粉碎!连灰烬都不剩!
他能犁田能砌墙?他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在这冰冷残酷的数字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他算什么好手?他只是一个穷得连一床像样的棉絮都拿不出、连一头架子猪都要精打细算养上整整一年的穷光蛋!他有什么资格去肖想夏枝花?有什么资格去承受夏父那带着鄙夷和愤怒的审视?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冰冷瞬间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然后又被狠狠地摔在坚硬的冰面上,碎成了无数片。那尖锐的痛楚,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骨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关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硬茧和裂口里。掌心那点细微的刺痛,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感知到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触觉。他死死地咬着牙关,下颌的肌肉绷紧得如同岩石,牙根因为用力而传来阵阵酸涩的疼痛。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内侧。
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痛苦的呻吟。所有的屈辱、不甘、绝望和那深入骨髓的自卑,都被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锁在了这具沉默的躯壳里。那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却只能化作无声的颤抖,从绷紧的肩背一直蔓延到紧握的拳头。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将他所有念想隔绝在外的院门。那目光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千钧巨石,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麻木和死寂。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小股风,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高大的身影如同受伤后独自离群的孤狼,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和绝望的尊严,一头扎进了门外浓稠得化不开的暮色里。他的脚步沉重而急促,踏在村道上干燥的尘土上,发出“扑扑”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滚烫的、烧红的炭火上,也踏在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那背影在迅速降临的夜色中越走越快,越来越小,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厢房冰冷的地面上,夏枝花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身体依旧在无声地、剧烈地颤抖。泪水早已浸透了膝盖处的布料。门外那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她听得清清楚楚。那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破碎的心尖上。
她知道,是他走了。
那个沉默如山、掌心滚烫的男人,被她父亲用十床棉絮和两头肥猪,彻底推走了。推向了那无边的、冰冷的黑暗里。
堂屋里,神龛上那三炷细香,顶端的红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最后一缕青烟,带着无尽的叹息,袅袅散去。
堂屋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那浓烈苦涩、挥之不去的包谷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