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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灶房的灰豆腐香 ...

  •   第三章:灶房的灰豆腐香
      夏枝花蹲在灶前时,木柴在泥炉里发出喑哑的爆裂声,像是远山滚落的闷雷。她隔着褪色的蓝布围裙,摩挲着乌桕木火钳,铁锈在指腹蹭出细密的沙粒感。灶膛里的火舌舔舐着灰豆腐浆的陶甑,草木灰混合着豆浆的涩香,顺着烟筒蜿蜒成一缕缕青烟,在黄昏的瓦檐下打转。这味道勾着她想起去年腊月,应用浩帮她家挑完冬粪后,蹲在灶边喝热豆腐脑的模样 —— 那时他袖口磨出的毛边还挂着草屑,却把搪瓷碗舔得锃亮。碗底磕在灶台的声响里,他抬头冲她笑,睫毛上还沾着霜花,像只怕冷的小兽终于寻着暖窝。
      "枝花,再添把柴。" 父亲沙哑的嗓音从灶台后传来,打断了她的走神。老人粗糙的手掌正把嫩豆腐块裹进稻草灰,指腹的老茧在乳白的豆腐上压出浅印。灰豆腐是溪坝村的冬日命脉,裹着草木灰的豆腐块能在冷窖里存到开春,炖猪油时渗出的苦味能吊出荤香。夏枝花依言把半干的杉木枝塞进灶膛,火星子溅在她袖口的补丁上,绽开细小的焦痕 —— 就像去年秋天,她偷偷往应用浩装红薯的麻袋里塞炒黄豆时,被灶火燎到的那道疤。那时她蹲在柴垛后数他的脚步,听着麻袋窸窣作响,心跳比灶膛里的火更旺,直到看见他在田埂上回头,把黄豆分给跟着讨饭的瘦狗,裤脚还沾着她抹的灶灰印子。
      后院的柴扉突然被拍得山响,媒婆陈二娘的铜环耳坠在暮色里晃出两点寒星。她挽着竹篮跨过门槛时,脚底板还沾着化雪的泥浆,鞋底在青石板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响:"夏叔,应用浩那娃子托我上门提亲咯。" 正在往甑底垫野生葛麻的夏枝花手一抖,葛麻叶上的绒毛飘进豆浆里,像落进心湖的细雪,搅得满瓮浆水都晃了晃。她看见父亲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沾着草灰的豆腐块滴下的水,在瓮沿砸出深色的圆点 —— 那是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在棺木前攥紧的瓷碗碎痕,如今又在同样的位置,洇开同样的阴影。
      "应用浩?" 父亲从瓮里捞起块灰豆腐,在水瓢里冲洗时,粗糙的手掌把豆腐攥出了水,"那寡妇婆娘的崽子?他家堂屋漏雨连燕子都不肯筑巢!" 水瓢里的水溅在灶台边的腌菜坛上,惊飞了两只围着糖纸打转的苍蝇 —— 那是媒婆进门时随手扔在窗台上的,红纸包着的冬瓜糖,边角还带着体温。陈二娘赔着笑往前凑,竹篮里的红糖块撞出细碎的响:"浩娃子勤快得紧,昨儿还在后山挖了三篓蕨菜,赶明儿就能换两尺布......" 话没说完就被父亲甩来的灰豆腐打断,嫩白的豆腐摔在地上,裹着的草灰四散飞扬,像场无声的葬礼。
      灶膛突然熄了火。潮湿的杉木枝在炉底腾起白烟,熏得夏枝花眼眶发涩。她听见糖块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像是砸碎的冰碴 —— 该是父亲把媒婆带来的糖扔了。手背上被迸出的火星烫出的透明泡愈发灼痛,可她不敢动,只盯着父亲攥紧的拳头:那手曾在她发高热时焐过姜汤,此刻却像块冻硬的老树皮,指缝里卡着的草灰,和应用浩帮她家劈柴时手上的一模一样。三年前应用浩的母亲咽气前,也是这样的手,颤抖着把他的手按在夏枝花掌心,说 "帮着看顾点",如今那双手早已埋进后山的乱葬岗,只留他和瞎眼奶奶在漏雨的土屋里相依为命。
      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屋顶瓦楞慢慢洇开。夏枝花把最后一块灰豆腐放进瓷瓮时,听见墙根的瓦片簌簌作响。她蹲在柴垛后,透过裂缝看见应用浩蹲在矮墙外,肩头落着层薄霜,怀里抱着的杉木棒槌,是去年帮她家修鸡窝时用过的。他的棉裤膝盖处补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该是他瞎眼的奶奶摸黑缝的 —— 上个月她去送灰豆腐,老人家摸着她的手说,浩娃子夜里总把木棒槌放在枕边,说摸着木头就能想起他爹活着时劈柴的声响。
      解开系在腰间的水葫芦时,她指尖触到葫芦藤编的纹路 —— 这是应用浩去年秋天送她的,说是在河边采的野葫芦。里头装着刚出锅的灰豆腐,豆腐块在冷风里泛起白醭,底下还垫着半块温热的红薯,是她趁父亲不注意时塞进灶膛煨的。红薯皮上还留着焦痕,像她此刻发烫的耳尖。踮起脚尖把葫芦递过墙头时,围裙带子勒得后腰发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揉碎的月光:"给奶奶炖着吃,补身子。" 话尾被冷风扯得发颤,像怕惊醒了墙头栖息的寒鸦。
      应用浩的手指刚触到葫芦口就颤抖着缩了回去,虎口的木屑蹭在她手背上,痒得发酸。他低头盯着葫芦,喉结在破旧的衣领里滚动,像咽下块冰碴:"你爹......" 话没说完就被冷风呛了回去。夏枝花看见他腕子上的红痕 —— 是今天帮她家劈柴时被木刺扎的,可刚才父亲摔糖块时,他明明就在墙外,却连咳嗽声都没敢出。她想起上个月在河边洗衣,听见村妇们嚼舌根,说应用浩家的灶王爷画像三年没换,颜色都被油烟熏成了黑炭,哪像她家,父亲每年都要去镇上请新的,边角还要描金。
      "我明儿再来挑粪。" 他的声音闷在脖子里,像被寒霜冻住的蝉鸣。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竹筛,干辣椒在雪地里滚出一串红珠,像撒了一路的血点子。夏枝花望着他歪斜的背影,看他把葫芦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个易碎的梦。突然想起上个月帮他奶奶挑水时,老人摸着她的手说 "浩娃子打小就盼着有口热乎汤",此刻灶膛里的余温还在掌心烫着,她多想把所有的灰烬都塞进葫芦,好让那点暖意能多留一会儿,久到能焐化他肩头的霜,化掉父亲眼里的冰。可她知道,父亲的账本上记着应用浩家欠的三担粪肥,利滚利早把那点暖意压成了冰碴。
      远处传来皮影戏班子的锣鼓声,在雪夜的旷野里撞出回音。水葫芦在墙头晃了晃,最终还是稳稳地挂在柴枝上。灰豆腐的余温正一点一滴渗进树皮纹理,就像夏枝花攥紧的拳头里,那滴未落的泪 —— 她知道父亲不会同意,就像知道灶膛里的火终究会熄,可那些在灰堆里煨着的温热,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惦念,却比草木灰裹着的豆腐块更难凉透。当媒婆的铜铃声渐渐消失在巷口,她听见瓷瓮里的灰豆腐发出细微的 "滋滋" 声,像是被压在心底的叹息,正借着最后一丝热气,慢慢洇进这漫长的冬夜里。
      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碎糖块时,夏枝花指尖触到糖纸内侧的金粉,粘在指腹像层薄霜。这是镇上铺子卖的喜糖,陈二娘总说留着给好姻缘铺路,此刻却散在灰豆腐的碎屑里,被父亲的草鞋碾得发亮。她想起去年端午,应用浩用芦苇给她编了只蝴蝶,翅膀上沾着晨露,可还没等晒干,就被父亲扔进了灶膛,说 "穷崽子的玩意儿招蚂蚁"。那时她蹲在火前哭,看蝴蝶的细腿在火舌里蜷曲,像极了此刻糖纸上变形的喜字 —— 原来有些期盼,从一开始就被烙上了灰烬的印记。
      后窗突然传来三声鸟叫,是应用浩和她约好的暗号。夏枝花蹑手蹑脚地推开窗,看见墙角阴影里,他正把个布包往窗台上推。月光漏过瓦当,照见布包角上绣的歪扭南瓜 —— 是他奶奶摸索着绣的,说南瓜能辟邪。她伸手去接时,触到布包底下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竟是块磨得发亮的银元,边沿还留着齿痕,该是他攒了多久的工钱。那齿痕让她想起三年前,应用浩为了给奶奶抓药,在镇上码头扛麻袋,被监工用皮鞭抽打的情景,当时他藏起半块窝头塞给她,自己却啃着冻硬的菜帮子。
      "拿着换点花布。" 应用浩的声音从墙根飘上来,带着呵出的白气,"我... 我看见你围裙补丁摞补丁。" 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夏枝花这才注意到他肩头的霜花比刚才更重,棉袄领口磨得泛白,露出里面打满结的棉絮。她想把银元塞回去,手指却在触到他掌心老茧时顿住 —— 那是比父亲更粗糙的茧,在十六岁的手心里,像片荒芜的田。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母亲刚下葬,应用浩偷偷在她书包里塞了把炒瓜子,说是他娘在时教他炒的,瓜子壳上还带着灶灰的温度,如今那双手却要靠搬砖磨出茧子换钱。
      "收着给奶奶抓药。" 她把银元重新包进布包,塞进墙缝里,"我... 我有新围裙。" 谎话在舌尖发苦,就像灰豆腐炖过头时的涩味。去年冬天她就想给自己缝条新围裙,可父亲说布料要留着给她做嫁妆 —— 只是父亲嘴里的嫁妆,该是要嫁到镇上开米铺的王老三家里,那个总用油腻的手拍她肩膀的中年男人。她见过王老三的老婆,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却遮不住眼角的青斑,听说是被他打的。此刻想起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货架上待售的咸肉,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墙根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应用浩不再说话。夏枝花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靴底踩在雪地上,像踩碎了满地星光。她摸着窗台上的南瓜绣片,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玉镯,说等嫁人的时候戴上,可玉镯早被父亲换了盐巴,只留个浅青色的印子,在她腕子上,像道褪不去的伤。母亲去世那晚,也是这样的雪夜,应用浩的娘抱着他蹲在她家门槛外,直到父亲把他们赶走,说 "别让晦气沾了新丧"。那时她隔着门缝看见,应用浩的娘把自己的棉鞋脱下来塞进他手里,自己却穿着单袜踩在雪地上,后来那双棉鞋,就成了她过年时唯一的暖物。
      灶膛里的余烬突然闪过几点火星,像是将熄的灯最后眨了眨眼。夏枝花往火钳上呵了口气,铁腥味混着草木灰的气息钻进鼻腔。她想起应用浩帮她家挑粪时,总在扁担两头系红绳,说红绳能镇住晦气,可父亲嫌刺眼,让他换成了草绳。此刻草绳正挂在梁上,随着穿堂风摇晃,像根悬而未决的线,吊着她和应用浩的命运。她忽然明白,父亲攥紧的何止是灰豆腐,更是把她的未来攥成了一块浸满苦汁的渣,而应用浩伸过来的手,终究接不住这沉甸甸的现实。
      瓷瓮里的灰豆腐开始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是草木灰渗进豆腐肌理的声响。夏枝花数着瓮沿的水滴,七滴,八滴,和母亲棺木入土时的雨滴数一样。那时她跪在泥里,看父亲把她的手从应用浩掌心扯开,说 "别沾了晦气"。如今十年过去,晦气像灶膛里的灰,总在她以为扫干净时,又从砖缝里钻出来,迷了眼睛。她想起上个月在河边洗衣,听见村妇们说,应用浩的奶奶快熬不住了,床底下藏着半块腊肉,说是要等孙子娶媳妇时下锅。可娶媳妇需要三担谷、两匹布、半头猪,这些数字像灶膛里的火,把她的梦烤得滋滋冒油,却始终融不化父亲脸上的霜。
      后巷传来醉汉的骂声,混着狗吠,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夏枝花吹灭油灯,摸黑往床上爬,棉褥下的稻草梗硌得背疼。隔壁父亲的鼾声响起时,她摸到枕头下的葫芦藤编,粗糙的纹路划过掌心,像应用浩帮她摘野莓时,枝条留下的抓痕。那些红得滴血的野莓,他总说像她笑时的酒窝,可她已经很久没笑了,久到忘记酒窝里是不是还留着野莓的甜。去年春天,他们在后山挖野菜,应用浩突然说 "等攒够了钱,就盖间不漏雨的屋子",那时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太阳还亮,可现在,那束光被父亲摔碎的糖块砸得粉碎,混着雪水,渗进了泥土里。
      雪越下越大,瓦楞上的积雪开始往下滑,在窗台上堆成小小的坟。夏枝花蜷缩成一团,听见灶膛里最后一块木柴 "咔" 地断开,像某种约定的终结。她知道明天天亮后,父亲会继续裹他的灰豆腐,应用浩会来挑粪,媒婆会继续上门,而她腕子上的伤,会和墙缝里的银元一起,在寒夜里慢慢结冰。但她更清楚,有些东西,就像埋在瓷瓮底的银元,即便被草木灰裹住,也始终带着体温,就像那句没说出口的 "我愿意",在她心里煨了整整十年,早已和灰豆腐的香味融为一体,成了她每个冬夜里,唯一的暖。
      只是在结冰之前,她偷偷把那块银元塞进了装灰豆腐的瓷瓮,埋在最底下,用稻草灰盖得严严实实。就像把那句没说出口的 "我愿意",埋进了永远温热的灶膛 —— 只要灰豆腐还在煨着,只要火星子还在蹦着,那些被草木灰裹住的心事,或许某天会在某个春天,冒出新芽。而此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灶膛里未熄的火星,在寂静的夜里,一下,又一下,固执地跳着,如同她未死的期盼,在寒冬里,默默等待着破土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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