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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雨夜的草药香 ...

  •   第五章:雨夜的草药香
      夜,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幕布,沉沉地压在溪坝村的上空。白日里喧嚣的蝉鸣蛙鼓早已偃旗息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风,不知何时变得狂躁起来,裹挟着山林深处湿冷的潮气,呜咽着掠过低矮的屋檐和摇曳的竹梢,发出尖锐的呼啸。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起初是试探性的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帘,疯狂地抽打着大地。雨水敲击在瓦片、石板、泥土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村庄都吞噬进这冰冷的喧嚣里。
      夏枝花蜷缩在自家土屋的竹床上,薄薄的土布被单根本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焦灼。她睁着眼睛,在浓稠的黑暗中,清晰地捕捉着隔壁应用浩家木楼传来的每一声微响。
      “咳…咳咳…咳——呕……” 那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令人心惊的痰音,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干呕。每一次剧烈的咳喘,都仿佛用尽了老人最后一丝气力,然后陷入短暂的、令人揪心的死寂,只留下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那是应用浩奶奶的声音。这声音,白天听着就让人揪心,在这狂风骤雨的深夜里,更是被无限放大,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夏枝花的神经。
      傍晚她去溪边洗衣时,还看见浩子哥扶着奶奶在门口晒太阳。老人佝偻着背,脸色蜡黄得像一张陈年的旧纸,眼窝深陷下去,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浩子哥紧抿着唇,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小心翼翼地给奶奶捶着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时夏枝花心里就咯噔一下。奶奶的病,怕是又重了。入秋以来,这恼人的咳嗽就没真正断过,白日咳,夜里喘,村里的赤脚医生老李头来看过几次,摇头叹气,只说“年纪大了,肺经虚弱,寒气入了腠理,难除根”,开了几副草药,叮嘱要静养保暖,忌风寒。
      可这样的雨夜,这样的冷风…夏枝花翻了个身,冰冷的竹席硌得她生疼。浩子哥那紧锁的眉头,奶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交替在她脑海里盘旋。她知道,浩子哥家里,除了那几味老李头开的、效果甚微的草药,再没什么能顶用的东西了。他爹娘早逝,就他和奶奶相依为命,那点微薄的工分,能填饱肚子已是勉强,哪里还有余钱去公社卫生所抓更好的药?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在她心头猛地一跳——枇杷叶!她记得村尾山坳里那几棵老枇杷树。枇杷叶性平微苦,能化痰止咳,是山里人常用的土方子!她白天路过时,还看到那些宽厚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泽。
      这念头一生,便再也压不下去。焦灼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摸索着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夹袄。黑暗中,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屋。冰凉的灶台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摸索到捣药的臼和杵,又轻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吱呀——”门轴干涩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刺耳。夏枝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屋爹娘是否被惊醒。幸好,除了均匀的鼾声,再无动静。她像只灵巧的狸猫,闪身融入门外的无边风雨中。
      冰冷的雨点瞬间砸在脸上、脖颈里,激得她浑身一哆嗦。狂风卷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几乎让她睁不开眼。她咬紧牙关,把夹袄的领子使劲往上拉了拉,将那个小小的药臼紧紧护在怀里,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雨幕。
      通往村尾山坳的路,白日里走都崎岖难行,此刻更是泥泞不堪,变成了一条浑浊的溪流。雨水汇成小股,裹挟着枯枝败叶和碎石,哗哗地往下淌。夏枝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脚下是滑腻冰冷的烂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随时会被泥浆吞没。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子,肆意地流淌,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护着怀里药臼的手却异常坚定。
      闪电!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如同巨大的银蛇,猛地撕裂了厚重的墨黑天幕,将狰狞的山影、狂舞的树影、还有她苍白惊惶的脸,瞬间映照得如同鬼魅。紧接着,“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声浪裹挟着天地的威压,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夏枝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蹲下身子,紧紧抱住怀里的药臼,把头深深埋下,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灭顶的雷霆。
      雷声滚滚而去,留下更加肆虐的风雨。夏枝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惊吓的泪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但她眼前又浮现出浩子哥紧锁的眉头,耳边又响起奶奶那撕心裂肺、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咳嗽。不能停!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站起来,继续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终于摸到了那几棵老枇杷树下。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光亮,她踮起脚,顾不上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摸索着,用力地、一片一片地,摘下那些宽厚肥硕、带着坚韧脉络的枇杷叶。冰凉的叶片边缘锯齿割破了她的指尖,沁出细小的血珠,瞬间又被雨水冲淡。她浑然不觉,只想着多摘一点,再多摘一点。
      摘下厚厚一叠叶子,她找到一个勉强能避雨的岩石凹陷处,蹲下身,将湿漉漉的枇杷叶塞进药臼。冰冷的石臼,冰冷的石杵。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捣下去。“咚!咚!咚!”沉闷的捣药声在风雨的咆哮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固执。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手臂早已酸麻不堪,每一次抬起石杵都像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但她不能停。她仿佛能看见奶奶被痰堵得喘不上气的痛苦模样,看见浩子哥守在床边那无助又焦灼的眼神。这捣药的声响,是她对抗这无情风雨、对抗那无情病魔的唯一武器。
      终于,叶片被捣烂,渗出深绿色的、带着清苦气息的汁液,和叶肉混成黏糊糊、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糊状物。成了!夏枝花小心翼翼地将这珍贵的药糊捧出来,用摘下的最大一片枇杷叶仔细包好,紧紧捂在胸口最温暖的地方,仿佛捧着救命的仙丹。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艰难。风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山路被冲刷得更加泥泞湿滑。怀里的草药包是她唯一的支撑和希望。她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心里只想着快点,再快点,奶奶等不了!
      就在快要走出山坳,依稀能看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模糊轮廓时,脚下猛地一滑!她踩中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石头。惊呼声还卡在喉咙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倾倒。“噗通”一声闷响,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一个积满泥水的洼坑里!
      冰冷、腥臭的泥水瞬间包裹了她。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什么硬物狠狠硌到,又像是皮肉被撕裂。怀里的药包差点脱手!她惊恐地、不顾一切地将药包死死护住,按在胸前。泥水呛进了口鼻,又苦又涩,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挣扎着从泥坑里爬起,浑身已湿透冰凉,沾满了黏稠腥臭的烂泥,狼狈不堪。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低头借着闪电的余光一看,裤腿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混着泥水正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周围的泥浆。
      剧痛和刺骨的寒冷让她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和着雨水滚落下来。绝望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好疼,好冷,好累……可是,不能停!奶奶的咳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比风雨声更清晰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她咬破了下唇,尝到了血腥和雨水的咸涩混合的味道。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出泥坑,不顾膝盖钻心的疼痛,拖着沉重的、沾满泥浆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朝着村子深处那座孤零零的木楼,拼尽全力奔去。
      终于到了!应用浩家那栋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寂、陈旧的两层木楼。微弱的光线从门板的缝隙里透出来,在狂舞的雨幕中摇曳不定,像黑暗中唯一指引的灯塔。那是桐油灯的光。
      夏枝花几乎是扑到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前。冰冷的木板贴在额头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抬起颤抖的、沾满泥泞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急促地、不顾一切地拍打着门板。
      “砰砰砰!砰砰砰!”
      声音在风雨的喧嚣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迫切。
      “浩子哥!开门!浩子哥!是我!枝花!”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剧烈的喘息,穿透雨幕,敲击在门板上,也敲击在门内那个同样焦灼不安的心上。
      门内,死寂般的咳嗽间歇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栓被猛地拉开。
      “吱嘎——”
      沉重的木门打开一道缝隙。昏黄摇曳的桐油灯光,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倾泻出来,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气。
      应用浩那张写满疲惫、担忧和惊愕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门外站着的,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身影——夏枝花!
      她浑身湿透,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淌着泥水,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冻得瑟瑟发抖的轮廓。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还在不停地哆嗦。最刺目的是她的膝盖,裤腿撕裂,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皮肉外翻,被泥水和血污糊得一片狼藉,鲜血还在不断渗出,顺着小腿往下淌,在她脚下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枝花?!”应用浩的声音都变了调,震惊、心疼、难以置信,所有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堵住了喉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夏枝花冰冷湿透、沾满泥泞的手臂,用力将她从冰冷的雨幕中拽了进来!
      “砰!”门在他身后被迅速关上,隔绝了外面疯狂的雨夜世界。
      温暖、干燥、混合着陈旧木头和淡淡草药味道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夏枝花。但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反而让她冻僵的身体猛地一激灵,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你这是咋弄的?!这么大的雨!你不要命了?!”应用浩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焦灼。他看着她惨不忍睹的样子,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顾不得许多,迅速将她扶到堂屋里唯一一张旧竹椅上坐下。
      夏枝花冻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牙齿咯咯作响。但她的一只手,却死死地、珍重地按在胸口那个被泥水浸透的、用枇杷叶包裹的药包上。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同样冰冷泥泞的手,指向楼上,又指向自己的胸口,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哀求。
      “奶…奶奶…咳…”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然后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个被保护得相对完好的枇杷叶药包拿出来。绿色的叶片被雨水和她的体温浸润,散发着清苦却令人心安的气息。她献宝似的,将它递向应用浩,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亮,“枇…枇杷叶…捣的…给…给奶奶…化痰…”
      应用浩的目光,从她冻得发紫的脸,移到她膝盖上那狰狞的伤口,再落到她手中那个虽然沾了泥点、却被保护得极好的、散发着清苦草香的枇杷叶药包上。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她是为了奶奶,为了他,才在这要命的雨夜里,跑去山坳摘叶子,才摔成这个样子!
      这个傻姑娘!这个倔得像头小牛犊、心却比山泉水还清澈的傻姑娘!
      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用力眨回眼中的湿意。再转过来时,脸上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等着!”他哑声说,迅速跑到灶屋,舀了一瓢温在灶上的热水,又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存的一点干净布条和一小瓶气味浓烈的土制跌打药酒——那是他以前做工受伤时买的。
      他端着热水,蹲在夏枝花面前。昏黄的桐油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子心疼和专注。他小心翼翼地将热水淋在她膝盖的伤口上,试图冲掉那些泥污。冰冷的肌肤接触到温水,夏枝花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缩。
      “忍忍,得洗干净。”应用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和不容置疑。他低着头,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他用布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肮脏的泥污和血渍。每一下触碰都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她。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此刻却像羽毛一样轻柔。
      夏枝花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外面还在咆哮的风雨。她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眼前这个蹲在她面前、为她处理伤口的男人身上。桐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专注的侧脸,将他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低垂时浓密的睫毛,都勾勒得无比清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膝盖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灶屋的余温。他离她那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泥土气息,混合着灶火的烟火气,形成一种让她莫名心安的、属于他的独特味道。
      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动作,看着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心疼和担忧,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委屈、酸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猛地冲破了夏枝花长久以来的压抑和隐忍。她想起了爹娘刻薄的言语,想起了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想起了浩子哥家徒四壁的困窘,想起了压在浩子哥肩上那沉甸甸的担子……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在这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在他轻柔的触碰中,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紧握的、还沾着泥污的手背上,也砸在应用浩正为她擦拭伤口的手背上。
      应用浩的手猛地一顿,愕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
      夏枝花泪眼婆娑,却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不顾一切的火焰在燃烧。她哽咽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孤注一掷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应用浩的心上:
      “浩子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爹…我爹他嫌你穷…嫌你家负担重…怕我跟着你受苦…”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宣告:
      “可我不嫌!”
      “我不嫌你穷!”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应用浩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比他刚才在风雨中听到的任何雷声都要震耳欲聋!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他胸腔生疼!
      他不嫌他穷?!
      这句话,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心底最深处、那因贫穷而早已结痂的自卑和隐痛上!多年来,因为家徒四壁,因为拖着年迈多病的奶奶,他习惯了低头走路,习惯了承受或怜悯或轻蔑的目光,习惯了将所有的渴望和情愫死死压抑在心底,不敢有丝毫奢望。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泥,不配沾染枝花这朵明媚的山茶。他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怕自己眼底的渴望会亵渎了她。他认命地背负着贫穷带来的所有枷锁,沉默地承受着一切。他从未想过,也不敢想,这个他放在心尖上、却自觉不配触碰的姑娘,会如此清晰、如此勇敢地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震惊、心疼、酸楚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握着布巾的手,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那瓶土制跌打药酒,瓶口正倾斜着,准备往她洗净的伤口上涂抹那深褐色的、气味浓烈刺鼻的药汁。
      就在他心神剧震、手臂剧烈颤抖的瞬间——
      “嗒!”
      一滴浓稠的、深褐色的药酒,如同凝固的泪珠,带着浓烈的草药气息,精准地、温热地,滴落在夏枝花紧握成拳、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那滴温热的药汁,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瞬间穿透了夏枝花冰冷的皮肤,直抵她的灵魂深处!她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
      手背上传来温热粘稠的触感,带着浓烈到近乎呛人的药香。她低头看去。昏黄的灯光下,那滴深褐色的液体,正顺着她沾着泥点和泪痕、骨节微微泛白的手背,缓慢地向下蜿蜒流淌,留下一道蜿蜒的、深色的痕迹。像一道无声的、滚烫的烙印。
      这滴药汁,仿佛滴在了她那句“我不嫌你穷”的宣言上,带着他失控的颤抖、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情感,和她不顾一切的孤勇,融在了一起。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楼上,奶奶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次穿透楼板,一声声,敲打着两个年轻人心头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那咳嗽声,是贫穷的具象,是压在浩子哥肩上的大山,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桐油灯芯“噼啪”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光线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两人凝固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靠得那么近,影子几乎重叠,却又在摇曳的光影中,清晰地分隔开来。
      雨,还在外面疯狂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仿佛永无止境。屋内的空气却凝固了,只剩下那浓烈的草药气息,混合着少女泪水的咸涩和少年心头翻涌的血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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