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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竹篱笆下的新笋 ...

  •   第六章:竹篱笆下的新笋
      晨雾尚未散尽,凝结在竹篱笆的每一道骨节间,聚成细小的水珠,压弯了竹叶的梢头。夏枝花蹲在自家菜园的泥地里,背脊弓成一道倔强的弧。她手中的小锄头像生了根,一下下楔进潮湿的泥土深处,刨开板结的硬壳,探寻着地底沉睡的生命。空气里浮动着新翻泥土的腥气、野草的青涩,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新笋清冽甜香。她拨开几片枯叶,一点湿润的棕褐色笋尖怯生生地冒了出来,细嫩得仿佛一碰即碎。她屏住呼吸,锄头绕开笋尖小心挖掘,泥土簌簌剥落,渐渐露出它裹着深棕笋衣、沾着新鲜湿泥的根部。那泥土是深褐色的,带着初春特有的黏重,紧紧裹住笋的根基,像是大地母亲固执的挽留。
      篱笆那边,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松软的田埂上,由远及近。夏枝花不用抬头,那步子的节奏,踏破晨雾的分量,早已刻进她的骨头缝里。她攥着锄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缝里嵌满的湿泥被挤压得微微发白。她没停手,锄头继续在笋的周围画着圈,泥土被翻开,露出更多笋衣包裹的躯体。那笋尖,嫩黄中透着一抹初生的绿意,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颤栗,像一颗怯生生探出头的心。
      “枝花姐。” 声音隔着疏疏落落的竹篱笆传过来,带着晨露般的清润,是应用浩。他停在她家竹篱笆外几步远的地方,身影被横斜的竹竿分割成几块。那篱笆是夏父用后山的老毛竹亲手扎的,竹竿粗粝,竹节凸起,经年累月被风雨打磨得光滑油亮,泛着深沉的棕褐色。每一道竹节都像一只沉默的眼睛,见证着篱笆内外两个世界的日常。
      夏枝花这才抬起眼。应用浩站在薄薄的晨光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肩上似乎还沾着几点木屑。他手里空着,目光落在她刚挖出半截的新笋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你家的小锄头,”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像是怕惊扰了这晨间的静谧,“能借我用用不?我家那把豁口太大,使不上劲,后坡那块石头地里的笋,硬得很,半天撬不动个角。”
      夏枝花没立刻应声,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他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像昨夜未曾消散的云翳。她垂下眼,视线落回自己的新笋上,锄头尖轻轻刮掉笋根上黏连的一小块湿泥,泥土扑簌簌落下:“在屋角柴垛边上靠着,自己拿吧。” 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像拂过竹叶的风。
      应用浩应了一声,绕过篱笆豁口,很快取来了那把磨得锃亮的短柄小锄头。他没走开,反而在她旁边、隔着那道低矮却分明的竹篱笆,也蹲了下来。篱笆的缝隙不大不小,刚好能容他伸出锄头,刨向篱笆另一边、属于夏家菜园边缘松软泥地里冒出的一簇细弱笋尖。那笋尖离夏枝花刚挖的那棵不远,瘦伶伶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在晨光里瑟缩着。
      “我奶奶说,” 应用浩低着头,锄头小心地撬着笋周围的土块,声音闷闷地透过竹篱笆的缝隙传过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快开春了,家里那几床旧棉被,板结得跟铁皮似的,盖在身上又沉又冷,该弹弹絮絮,重新缝一遍了。” 他手下用力,一块干结的土坷垃应声而碎,发出轻微的 “噗” 声。“她眼神不好,手也抖得厉害,穿针引线实在吃力…… 常常对着灯,半天也穿不进去一根线。” 他顿了顿,锄头尖无意识地戳了戳旁边的泥土,“就念叨着,夏婶儿的手艺是村里顶好的,针脚又密又匀实,活儿做得又快又漂亮。以前队里做棉活,都是夏婶儿领的头……”
      夏枝花的手顿住了。锄头尖悬在湿泥上方,一滴泥水顺着锄刃慢慢滑落,“啪” 地一声,不轻不重地砸在深棕色的笋衣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那声音在突然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当然听懂了。应奶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哪里是缺个缝被子的巧手?分明是老人家用最笨拙也最温厚的方式,在给自家孙子铺路搭桥,想拉近两家的距离。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心头,冲得她鼻腔发酸。她想起应奶奶那双浑浊却总是盛满慈和笑意的眼睛,想起她颤巍巍递过来的一把自家炒的花生,或是几颗捂得温热的甜枣,还有老人絮絮叨叨夸她 “枝花这闺女真能干” 时的样子。那份质朴的善意,像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
      可那暖意只停留了一瞬。一股更沉重、更冰冷的现实感像潮水般迅速淹没了它。她攥紧了手中冰冷的锄柄,木头的纹理硌着掌心,指骨因为用力而凸起。她家那几十亩烤烟,眼下正是打药防病的关键时候,一刻也耽误不得。烟叶子金贵得像刚出生的娃娃,一场倒春寒,一阵蚜虫,甚至一场不合时宜的雨,都能让爹娘半年的心血、弟弟下学期的学费、一家人全年的指望,瞬间化为泡影。爹娘每天天不亮就下地,背着几十斤重的药桶,在齐腰深、密不透风的烟垄里一穿就是一整天,裤脚永远沾着混合了泥浆和刺鼻药水的污渍。娘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夜里躺在炕上,呻吟声压得低低的,怕吵醒他们姐弟,也怕爹听了更愁。爹的眉头,更是拧成了解不开的疙瘩,旱烟一袋接一袋地抽,沉默得吓人。她怎么开得了口,让娘丢下命根子一样的烟地,去应家做那些 “轻省” 的针线活?应家的日子是比自家松快些,可那松快,是用应用浩没日没夜在木匠铺子里,闻着刺鼻的油漆味,听着刺耳的锯木声,手上磨出一个个血泡再变成老茧,用汗水甚至血水换来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木屑的粗糙和汗碱的咸涩。她家呢?烟田是命根子,是沉甸甸压在一家人脊梁上、喘不过气的山。
      “我娘?” 夏枝花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平平的,没有起伏,像在念一段背熟了的课文,刻意地撇清了所有情绪。锄头重新落下,力道却猛地重了几分,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狠狠挖向新笋旁边一块顽固的硬土,“嘭” 地一声,带起一蓬干燥的泥星子,有几粒溅到了她的裤腿上。“她怕是抽不出空。” 她顿了顿,喉头发紧,像是要把话里的最后一点犹豫也彻底斩断,不留余地,“这几日,正赶着给烤烟打药呢,焦头烂额。” 她加重了 “焦头烂额” 四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具象化地传递过去。“那药,一天都耽搁不得,时辰掐得死死的。烟叶子要是染了病,起了霉点子……”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地又挖了一锄头,泥土被翻开,露出下面更深的、颜色更暗的土层,“一季就白忙活了,颗粒无收。” 话一出口,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棱角分明的冰冷石头,硬邦邦地砸在地上,连她自己都觉得硌得慌,硌得心口一阵闷痛。她能感觉到篱笆那边投来的目光。可她能怎么办?应家的好意,像一件过于华美、缀着亮片的绸缎衣裳,她穿不起,更不敢穿。她只能把自己缩回那件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褂子里,才觉得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心里是踏踏实实的 —— 尽管这踏实里裹着难以言说的酸楚和无奈。
      篱笆那边,沉默了下来。只有锄头刮擦泥土的 “沙沙” 声,单调地响着,比刚才更清晰,也更沉重,像钝刀子刮在心头上。夏枝花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去。应用浩没抬头,只是更专注地、近乎固执地对付着篱笆下他那棵瘦小的笋,仿佛那笋是世上最难啃的硬骨头。他手上戴着一副磨得发毛、边缘绽线的深蓝色劳保手套,棉布洗刷得褪了色,指关节和掌心部位更是磨损得发白、变薄,透出一种不堪重负的脆弱。
      他握紧锄头,手臂肌肉绷紧,用力往下一撬,想松动那笋根深处一块顽固的、嵌在泥土里的石头。锄头柄粗糙的木纹,狠狠抵着他同样粗糙的掌心,传递着对抗的力量。突然,“嗤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声响,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 那本就薄脆得像层纸的手套,在右手食指的顶端,被笋尖锐利如刀的边缘猛地戳穿了!
      一个不大不小的破洞赫然出现,边缘带着毛糙的纤维。透过那个突兀的窟窿,夏枝花清晰地看到了一截手指。那绝不是一双二十出头青年该有的手。指关节异常粗大、突出,像生硬的、未经打磨的树瘤,透着长期用力和磨损的痕迹。指腹和靠近指尖的掌缘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褐色的老茧,坚硬得像一层饱经风霜、龟裂的盔甲。那茧子边缘粗糙,深深嵌入皮肤的纹理里,形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就在那层厚茧的边缘,一道新鲜的、鲜红的刮痕赫然在目,皮肉微微外翻,露出底下粉色的组织,显然是刚才被那锋利的笋尖或者锄柄边缘瞬间刮破的。破口处,细小的、殷红的血珠正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沁出来,在周围黄褐色老茧的映衬下,那抹鲜红宛如雪地上晕开的一点朱砂,格外刺眼。
      应用浩的动作只是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不到半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晨风吹过竹叶的晃动。他没有去看那个破洞,没有去管那沁血的伤口,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破的不是他的手套,伤的不是包裹在茧子下面的皮肉。他只是更紧地、更沉默地握住了锄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凸起,手背上的青筋也隐隐浮现,像几条蛰伏的青色小蛇。他低着头,侧脸对着夏枝花的方向,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隐忍。篱笆的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将那点晨光也挡在了外面,看不清具体的神情,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专注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沉沉地笼罩着他,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铠甲,将他与周遭隔开,也将所有可能的脆弱牢牢封锁。
      那沉默,比刚才任何一句关于拒绝的话都沉重百倍。它不再是篱笆缝隙里传来的声音,而像有了实质的重量,透过疏落的竹竿,沉沉地压过来,压在夏枝花的心口上,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她握着锄头的手,指尖冰凉,刚才自己那句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砸出去的话,此刻仿佛带着棱角倒飞回来,重重地砸在她自己的心尖上,砸得她心口一阵闷痛,几乎要弯下腰去。她看着那个手套上的破洞,看着那在厚茧边缘缓慢凝聚的血珠,看着他那沉默的、紧绷如岩石的侧影。那不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手。那是被沉重的斧凿、飞溅的木屑、磨人的砂纸,被生活的重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复磋磨、挤压、锻造出来的手。应家表面的松快,是建立在这双手长年累月的磨损、无声的隐忍和汗水甚至血水的代价之上的!她拒绝的,何尝不是他试图分担生活重压的一种方式?哪怕这方式,只是借由奶奶的口,笨拙地递出一根细细的藤蔓。
      夏枝花猛地低下头,视线仓惶地、几乎是逃也似地落回自己刚挖出来的那棵新笋上。笋已经完全脱离了泥土的束缚,斜躺在脚边的旧竹篮里,笋衣上还沾着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块,散发着清冽的、带着土腥气的生机。那嫩黄的笋尖,在微凉的晨光里,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它,却又那么执拗地向上探着,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不容忽视的生命力。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去笋尖上沾着的一点浮土。动作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那一点嫩黄,触感冰凉而柔软,带着初春的微润。
      她心里那片翻涌的、混杂着酸楚、愧疚、无力和某种尖锐痛楚的泥沼,似乎被这冰凉柔软的一点轻轻触动了。她盯着那笋尖,眼前却晃动着那个手套上的破洞,那刺目的血珠,还有应用浩沉默低头时,脖颈后微微凸起的、倔强得让人心头发紧的骨节。应奶奶小心翼翼的用心,应用浩此刻无声的坚持和那手套下掩盖的艰辛,像两块沉重的磨盘,一左一右,夹击着她那颗同样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布满老茧的心。她想起娘佝偻着背,在清晨的寒意里背着沉重药桶走向烟田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想起爹蹲在田埂上,愁闷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紧锁的、仿佛刻着 “忧愁” 二字的眉头。她家的难处,是摆在明面上的山,沉重而具体。应家的艰辛,却藏在手套的破洞和磨厚的茧子后面,像深埋地底的根,盘根错节,不为人知,却同样坚韧地支撑着生活的重量。她刚才拒绝的,哪里仅仅是缝一床被子的请求?她推开的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老人体温和青年笨拙心意的好意,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在生活的夹缝里,努力想要靠近、想要分担、想要建立某种连接的一点微光。可她能接住吗?她敢接住吗?接住了,会不会是更大的亏欠?会不会把他们家也拖入更深的泥潭?她怕那点微光,最终会灼伤彼此,也怕自己这艘在生活风浪里本就吃水很深的小船,再添上一份无法承受之重。矛盾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
      晨雾散了些,阳光变得清晰而锐利,斜斜地穿过竹篱笆疏落的缝隙,在湿润的泥地上投下细长的、明暗相间的光栅,像一道道无形的、将两人分隔的界限。两人隔着这道低矮却似乎深不可逾的竹篱笆,各自蹲在自己的世界里,中间是沉默流淌的空气和泥土翻动的声响。夏枝花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笋衣粗糙的边缘,那纤维摩擦着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应用浩依旧沉默,锄头机械地刮着篱笆下的泥土,发出单调而执拗的 “沙沙” 声,仿佛在和这片沉默的土地较劲。他手套上那个破洞,像一只沉默而哀伤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被掩盖的艰辛和某种被拒绝的失落。篱笆的竹节上,一颗凝聚了许久、饱满欲滴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沿着光滑的竹皮悄然滚落,“嗒” 的一声轻响,滴在松软的泥地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深色小圆点。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落在夏枝花此刻异常敏锐的心里,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死水,砸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无声地蔓延开来。她挖出的新笋,带着泥土的微腥和初生的清甜气息,静静地躺在篮子里,笋尖倔强地指向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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