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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牛棚里的悄悄话 ...

  •   第七章:牛棚里的悄悄话
      牛棚里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气息,新添的干草料散发清冽香气,夹杂着陈年稻草的微腐,混着牲畜身上温热蒸腾的体味,沉沉浮浮,像一张无形却粘稠的网,笼罩着狭小的空间。应用浩弯着腰,将最后一把草料均匀地撒进牛槽。草屑沾在他粗布衣袖口,又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几星。老牛“黑牯”低垂着头颅,不紧不慢地咀嚼,厚实的嘴唇有力地抿动,下颚沉稳地左右磨着,发出均匀而深沉的“嚓、嚓”声,仿佛一种古老而恒定的节奏,敲打着牛棚的寂静。湿漉漉的牛鼻气息,带着青草消化中的微酸,一阵阵扑向他的腿脚。
      就在这时,棚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纤细,带着门外春雨前湿润的水汽。夏枝花站在那里,臂弯里挽着一大捆翠绿的红薯藤,藤蔓纠葛缠绕,还沾着新鲜的泥点,几片叶子在匆忙的采撷里被粗暴地扯断了,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汁液,缓缓凝聚,如同无声的泪滴。
      “浩哥……”她的声音不高,像春日里刚冒出头的嫩芽,怯生生的,“家里红薯藤多了些,娘让送来给‘黑牯’添点青料。”她说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棚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铅灰色的云层正沉沉地压下来,酝酿着山雨欲来的闷窒。
      应用浩直起身,目光落在她微垂的脸颊上,那上面染着薄薄一层红晕,不知是走路急的,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他心里透亮,这方圆几里,谁家舍得把刚掐的嫩红薯藤喂牛?那是人也能尝鲜的好东西。他喉头动了动,没点破,只是侧身让开:“快进来,这天色不对头,看着是要落大雨了。”
      夏枝花“嗯”了一声,抱着那捆沉甸甸的藤蔓,侧身挤了进来。她脚步刚在干燥的草垫上站定,棚外猛然一亮,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阴沉的云幕,瞬间将昏暗的牛棚照得通明刺眼,随即,“轰隆隆——”一声惊雷,如同巨大的车轮碾过铁皮屋顶,震得脚下土地都在微微发颤。紧接着,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凶狠地敲打着棚顶的旧瓦和四周的土墙,声势浩大,瞬间织就一道白茫茫的雨帘,将牛棚隔绝成一方潮湿而孤悬的世界。
      雷声余威尚在耳膜里震颤,夏枝花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往棚内又退了一小步,几乎要挨到“黑牯”宽厚的温热身躯。她怀里那捆红薯藤沉甸甸地坠着,藤蔓纠缠,细嫩的断口处渗出的乳白汁液沾了她满手,黏腻冰凉。应用浩默默伸手去接那捆藤蔓,粗糙的手指无意间划过她同样沾着湿泥和草汁的手背。一点微小的暖意,像暗夜里猝然擦亮的火星,倏地烫了夏枝花一下。她像被惊扰的雀鸟,猛地缩回手,藤蔓的重量瞬间全落进应用浩怀里。她不敢看他,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那上面还留着搬运藤蔓时蹭上的新鲜泥痕。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外面倾盆的雨声密密匝匝地敲打着耳鼓,单调而磅礴。牛棚里,“黑牯”的咀嚼声显得更加清晰而安稳,“嚓…嚓…嚓…”,不疾不徐,仿佛对这骤雨雷霆浑不在意。夏枝花的目光无处安放,只得向上望去。头顶是几根粗壮的旧木梁,经年累月,被牛棚里终年不散的潮气和水汽浸染得黝黑发亮,像吸饱了墨汁。木头的纹理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可辨,扭曲盘绕,如同某种被岁月凝固的无声呐喊。一丝细细的灰白蛛网,挂在角落的梁木之间,在牛呼出的温热气流里微微颤抖。棚顶某处,大约有瓦片裂了缝,一小股雨水正顽强地渗透下来,砸在下面一个废弃的木桶底上,“滴答…滴答…”,声音清冷而固执,像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
      这单调的滴水声似乎加剧了她内心的某种不安。夏枝花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干草、牛体、泥土和新鲜薯藤汁液的气味涌入鼻腔,一种属于劳作的、踏实的,却又莫名让人心慌的气息。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浩哥……我昨夜做了个梦。”她顿了顿,似乎在凝聚力气,“梦见我家烟苗地……那些刚移栽下去的嫩苗子,被虫子啃得……啃得只剩光杆了,密密麻麻的虫子,青的、黑的……爬满了叶子……”她说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应用浩这边靠了靠,仿佛要寻求一点依靠,驱散那噩梦残留的寒意。他们之间原本那点礼貌的距离消失了,隔着单薄的衣衫,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微热。一种更为复杂的气息弥漫开来——他身上浓重的、带着汗味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她发间一丝若有似无的、田埂边采来的野花皂角清香,还有彼此衣服上、皮肤里深深浸润的、属于这片土地最本真的泥土味道,粗粝,微腥,却无比真实。
      应用浩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她的靠近带着雨后青草般的湿凉气息,那混杂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灼热。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想拂开她额前一绺被雨水沾湿、贴在光洁皮肤上的碎发。指尖微动,几乎要触碰到那温热的肌肤,却又在最后一刻猛地顿住,硬生生地蜷缩回来,狠狠攥住了自己粗糙的裤缝。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粗厚的茧子里。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却带着一种沉稳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别怕。”这两个字,他吐得很重,像在雨声中钉下两根楔子,“虫子有啥好怕的?等雨停了,我就去你地里头看看。”
      夏枝花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那梦魇带来的恐惧还未完全从眼底褪去。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亮,映着牛棚门口透进来的、被雨水打湿的微光。
      应用浩避开她那令人心颤的目光,侧过身,习惯性地去摸别在腰后的烟杆。那是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老竹根烟杆,沉甸甸的。他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小的布烟袋,又从里面捻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小心地填进黄铜烟锅里。他低着头,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当他终于从怀里摸出火镰火石,“嚓、嚓”几下引燃了火绒,凑近烟锅点时,那一点跳跃的小火苗映亮了他半张棱角分明的脸,也照亮了烟杆前端靠近烟嘴的地方——那里积着厚厚一层深褐色、近乎焦黑的黏稠烟油,不知是经年累月多少烟草燃烧后凝结的精华,在火光下幽幽地反着光,散发出一股浓烈、苦涩、辛辣刺鼻的气味。这气味霸道地弥散开,瞬间压过了牛棚里原有的各种气息。
      “看见这个没?”应用浩用粗糙的拇指指甲,轻轻刮了一下那层厚厚的焦油,指甲缝里立刻嵌满了黑亮的油膏,散发出更浓烈的气味,“烟杆油,劲儿大得很,虫子最怕这个。真要有虫,掐几片带虫的叶子,把这油往叶面上薄薄地涂一层,虫就不敢沾了,熏也熏跑了。”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夏枝花脸上,带着一种笨拙却异常坚定的承诺,“枝花,有我呢。我帮你捉,帮你涂。”
      “浩哥……”夏枝花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像是揉进了雨水的湿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望着他刮着烟油的那根粗粝拇指,指甲缝里嵌满了乌亮的油膏,那股浓烈苦涩的气味,此刻却奇异地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想要去碰触他沾着油膏的拇指,仿佛那焦黑黏腻的东西是抵御一切噩梦的灵符。指尖在即将碰触的刹那,却堪堪停在了半空,悬在那里,只隔着一线微凉湿润的空气。
      应用浩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几乎能感受到她指尖散发出的微弱的暖意和犹豫。他屏住了呼吸,目光胶着在那只悬停的、同样沾着泥土和红薯藤汁液的手上,那点暖意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他胸膛里最深处的东西。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涌向了那只拿着烟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烟杆的竹根硌着掌心。他需要极大的克制,才能阻止自己不顾一切地抓住那只近在咫尺的手。
      就在这时,棚外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灌满牛棚,将两人凝滞的身影清晰地拓印在背后的土墙上,如同皮影戏里被定格的剪影。紧接着,一声比先前更近、更狂暴的炸雷轰然爆响!“咔啦啦——!”仿佛就在头顶的屋脊上炸开,震得整个牛棚簌簌发抖,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扑了他们一头一脸,连“黑牯”都惊得猛地一抬头,发出一声不安的“哞——”叫。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夏枝花浑身剧震,那悬着的手本能地向前一探,想要抓住点什么依靠。她的指尖,终于带着惊惶的凉意,仓促地、重重地按在了应用浩那只沾满烟油的手背上!黏腻、温热的触感瞬间传来,浓烈苦涩的烟油气味混合着他皮肤上粗粝的汗味泥土味,直冲鼻腔。
      时间仿佛被这惊雷和这意外的碰触劈得停滞了一瞬。
      应用浩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被触碰的那一点皮肤,滚烫灼热。他猛地一颤,几乎就要反手将她冰凉颤抖的手指紧紧包裹住,用尽全身力气。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念之间,牛棚门口那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泥地上,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模糊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雨幕里匆匆跑过,朝着村子方向。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应用浩眼中那瞬间燃起的炽热火焰骤然熄灭,只余一片惊悸的灰烬。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大得带倒了脚边一小捆干草。那沾满乌亮烟油的拇指,狼狈地藏到了身后,徒劳地在裤子上用力蹭着,留下几道肮脏的油痕。
      夏枝花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上清晰地残留着那黏腻温热的触感和刺鼻的烟油气味。她看着应用浩骤变的神色和仓惶的动作,看着他躲闪的眼神里那无法掩饰的恐慌,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羞耻和委屈猛地攫住了她,比刚才的惊雷更让她窒息。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盖住了瞬间涌上来的水光。刚才那点因他笨拙承诺而升起的暖意,被这冰冷的现实冲刷得荡然无存。她明白了,那跑过的人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们之间刚刚探出头的那点可怜的亲近上。这牛棚再深,这雨幕再厚,也隔不开人言,挡不住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舌头。
      棚内的空气骤然凝滞,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刚才那点因靠近而滋生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涩和难堪。雨声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棚顶和泥地,单调而冷酷,像在嘲笑棚内这无声的狼狈。老牛“黑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的气氛,停止了咀嚼,只偶尔甩一下尾巴,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蚊蝇,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更衬得死寂。
      夏枝花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盯着自己那只刚刚碰触过他的手,指尖上那点乌黑的烟油像一块无法洗脱的烙印。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应用浩,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无声地吞咽着那份汹涌而上的酸楚和屈辱。棚顶漏下的水滴依旧执着地敲打着破桶底,“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应用浩看着她单薄而僵硬的背影,心如刀绞。藏在身后的手还在神经质地蹭着裤子,烟油混着泥土,在粗布上留下更深的污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道歉?安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带来更深的伤害。他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那该死的、如影随形的目光。他多想扳过她的肩膀,告诉她别怕,告诉她那些虫子一样的闲言碎语他来挡……可他不能。这沉重的“不能”,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雨势稍歇,也许是时间在难堪中变得粘稠。夏枝花终于动了动,她没有回头,声音低哑,带着极力压制的平静,却比哭泣更让人揪心:“雨小了……我该回了。”
      她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重新抱起地上那捆沾了泥土的红薯藤——那曾是她来此的借口,如今更像一个无言的讽刺。藤蔓依旧青翠,断口处渗出的乳白汁液却似乎干涸了,留下暗淡的痕迹。她抱着藤蔓,像抱着一个沉重的盾牌,低着头,一步一步朝棚口走去。
      应用浩看着她走向那片依旧迷蒙的雨帘,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搓。他下意识地跟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挽留,或者仅仅是想帮她挡一下扑面而来的雨丝。可手指伸到一半,又颓然垂下,无力地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厚的茧子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融入灰白的水汽中。
      夏枝花走到棚口,冰冷的雨丝立刻扑打在她脸上,混合着眼角终于控制不住滑落的温热。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脚步,仿佛在积攒踏出去的勇气。然后,她抱着那捆藤蔓,低头冲进了依然不小的雨幕里。泥泞在她脚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泥水溅起,打湿了她的裤脚。她跑得很快,像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单薄的身影在迷蒙的雨帘中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失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田埂尽头。
      牛棚里骤然空荡下来,只剩下雨声、牛缓慢的反刍声,和那股依旧浓烈刺鼻的烟油味。应用浩像一尊泥塑般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棚外,田埂旁一个积满雨水的小洼坑里,倒映着一小块破碎而浑浊的天空。夏枝花跑过时,一只脚恰好踩了进去,“哗啦”一声,那水中破碎的微光——或许是云层裂开时漏下的一点天光,或许只是水面可怜的浮光——瞬间被搅得粉碎,浑浊的泥浆翻涌上来,吞噬了一切光亮。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那只曾被她指尖碰触过的手背,黏腻的烟油大部分已被他在裤子上蹭掉,只留下几道深色的油渍印子,顽固地嵌在皮肤的纹路里。然而,靠近拇指根部,靠近那粗糙的茧子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温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的掌心。那浓烈苦涩的烟油气味霸道地占据了一切。他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在辛辣的烟油味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热气息突然刺破浓雾——那是前日帮她递烟苗时,她袖口掠过他手腕的刹那,沾在粗布袖口上的阳光味道。可这气息刚在鼻端绽开,就被更浓重的潮湿泥土味绞碎了,混着牛棚里经年的霉味,化作舌根下一片苦涩的盐碱地。
      喉结在黑暗里剧烈滚动,他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有人用生锈的镰刀在割潮湿的稻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那里还残留着她接过红薯藤时,指尖轻轻划过的震颤 —— 比黑牯鼻息更轻,比雨丝更柔,却在他掌纹里凿出一道深不见底的井,此刻正源源不断地涌着冰水。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像个守着一捧微弱余烬的人,在浓重的烟油味里,固执地捕捉着那一缕早已消散的、只存在于记忆缝隙里的微温气息。那气息,是这孤寂牛棚里唯一的火种,也是这漫长雨季里,唯一能证明那个短暂靠近并非虚幻的印记。牛嚼草的“嚓嚓”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缓慢而沉重,像在咀嚼着这无边的寂静和心头化不开的苦涩。每一下咀嚼都碾过他的神经,将余烬碾成齑粉,混着草屑埋进潮湿的泥里。他忽然觉得,这头牛嚼的不是草料,而是他碎在齿间的半句话 —— 那句卡在喉咙里、永远说不出口的 “留下来”。
      棚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点砸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汇入哗哗的雨幕,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天地都笼罩其中。那洼被夏枝花踩碎的泥坑,早已被雨水重新注满,浑浊的水面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再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泥泞的田埂上,那串深深浅浅、凌乱仓促的脚印,在雨水的冲刷下,正一点点变得模糊、变浅,如同从未有人涉足过。
      应用浩的目光从那串即将消失的脚印上移开,落回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摊开着,像一个无声的乞求,也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那几道深嵌在皮肤纹路里的油渍印子,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他不再试图去嗅闻,那缕微温的气息终究是散了,被烟油、泥土和冰冷的雨水彻底吞没。取而代之的,是掌心残留的、更清晰也更尖锐的触感——不是她指尖的凉意,而是自己抽手时那迅疾如逃命般的动作,带起的风,割裂了空气,也割裂了某种刚刚萌芽的东西。
      那动作,连同她僵在半空的手、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以及转身时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他痛恨自己的手,痛恨它为什么那么快,那么决绝地逃离。痛恨那该死的“人影”,痛恨这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目光。它们像牛棚里无处不在的湿气,渗入骨髓,让人无处可逃。
      “黑牯”似乎终于从刚才的雷暴惊吓中彻底平静下来,咀嚼声恢复了均匀的节奏,“嚓…嚓…嚓…”,沉稳得近乎麻木。这声音,平日里是劳作后的安宁,此刻却像沉重的磨盘,一下下碾压着他混乱的心绪。他想起夏枝花描述的那个噩梦:密密麻麻的虫子,青的、黑的,爬满了嫩绿的烟苗叶子,啃噬着,只留下绝望的光杆……那画面,此刻竟诡异地与他心头翻涌的恐惧重叠——那些无形的、名为“人言”的虫子,正张着细密的口器,随时随地准备扑上来,将任何一点越界的苗头啃噬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狼藉和难以洗刷的耻辱。
      他猛地握紧了摊开的手掌,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试图用更尖锐的痛楚来驱散心头的钝痛和那令人作呕的想象。掌心的油渍被汗水濡湿,黏腻不堪,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有我呢……我帮你捉,帮你涂……”
      他刚才说过的话,此刻在空旷的牛棚里,在单调的雨声中,显得如此空洞而可笑。他连自己心头翻涌的“虫”都捉不住,连她指尖那点微凉的惊惶都无力承接,又谈何去护她的烟苗?那点笨拙的承诺,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如同棚顶漏下的水滴,瞬间就被砸得粉碎。
      他颓然垂下手臂,沉重的拳头无力地砸在身侧粗糙的草垛上,激起一阵细碎的草屑和尘土。烟杆还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竹根冰凉,烟锅里的那点火光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黄铜和那层刺鼻的焦油。他低头看着烟杆前端那厚厚一层深褐色的烟油,那曾被他视作驱虫法宝的东西,此刻更像一块凝固的污垢,一个苦涩的象征——它代表着他习惯性的逃避,躲在这辛辣呛人的烟雾之后,麻痹自己,也隔绝着某些不敢触碰的温热。
      雨声更密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这无休止的冷水里。棚顶漏下的那一股细流,依旧执拗地敲打着破桶底,“滴答…滴答…”,声音清晰得如同倒计时,又像是某种无情的嘲弄。每一滴,都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想起夏枝花临别时那极力压抑的低哑嗓音:“雨小了……我该回了。”那哪里是雨小了?那分明是心冷了,是希望被浇熄了。她抱着那捆红薯藤冲进雨幕的背影,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昏暗的牛棚:黝黑发亮的木梁上,那丝灰白的蛛网在气流中颤抖得更厉害了,似乎随时会断裂;角落里的“黑牯”安静地反刍着,巨大的身躯在阴影里投下沉默的轮廓;地上那捆被夏枝花带来的、翠绿依旧的红薯藤,静静地躺在那里,断口处渗出的乳白汁液早已干涸凝固,像一道道凝固的泪痕。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挪动沉重的脚步,走到牛槽边,机械地将夏枝花送来的红薯藤,一根根扯断,混进“黑牯”的草料里。藤蔓断裂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断口处渗出新的、更少的汁液,沾染在他粗糙的手指上,冰凉黏腻。
      老牛凑过来,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手背上,带着青草的微酸。它伸出宽厚湿润的舌头,卷起带着嫩叶的薯藤,开始咀嚼,发出满足的声响。
      应用浩站在那里,看着牛吃草。棚外的雨幕隔绝了一切,这小小的牛棚仿佛成了世界的孤岛。只有他,和一头牛,还有满心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苦涩,在这无边无际的雨声里,沉沦。那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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