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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竹影里的心跳声 ...

  •   第八章竹影里的心跳声
      夏家后院那片竹林,在黄昏将至的溽热里,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蒸笼。白日里灼人的阳光终于西斜,却将残余的闷热,一丝不漏地沉淀在密匝匝的竹竿之间,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不动。枝花正弯腰收拾着摊晒在青石板上那些半干的草药:金银花、夏枯草、车前子……指尖拂过微卷的叶片,能感受到白日骄阳烙下的余温。汗水顺着她光洁的脖颈滑落,无声地洇进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衣领口。
      忽然,一阵裹挟着尘土腥气的风毫无征兆地扑来,卷起地上的枯叶碎屑,狠狠撞在竹竿上,发出噼啪的乱响。头顶原本还算明净的天空,几乎眨眼间就被浓重如墨的乌云吞噬殆尽。天色骤然暗沉,仿佛有人猛地拉下了天幕。
      “要糟!”枝花心头一紧。这些草药若再被暴雨浇透,几天的心血就全毁了。她再也顾不得擦汗,手忙脚乱地加快动作,试图将簸箕里那些脆弱的叶片拢在一起。可风愈发癫狂,如同无形的大手,蛮横地撕扯着簸箕边缘,刚拢好的药草又被无情地掀散。几片薄薄的车前子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眼看就要没入疯摇的竹影深处。
      就在这狼狈的当口,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撞破竹林入口那片摇晃的绿障,带着一身被风卷起的尘土气息,闯了进来。是应用浩。
      “枝花!”他急促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撕裂,人已大步流星冲到近前。他甚至顾不上看枝花一眼,目光急切地扫过地上那些岌岌可危的草药,随即毫不犹豫地弯腰,张开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分明、布满茧子的大手,直接探向簸箕边缘,用身体挡住最猛烈的风头,帮着她用力拢住那些飘摇的药草。他宽厚的背脊在枝花眼前弯成一张蓄满力量的弓,灰布短褂的后背肩胛处,深色的汗渍早已晕开一片。
      “快!往棚子里搬!”他低吼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枝花被这突如其来的援手和近在咫尺的紧迫感撞得心口一窒,竟忘了言语,只是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慌乱地捧起簸箕的边缘。两人合力,跌跌撞撞地冲向竹林深处那个摇摇欲坠的竹棚——那是夏家堆放旧农具的地方,用些老旧的竹篾勉强搭成,早已是风雨飘摇的模样。
      几乎是他们拖着簸箕刚挤进那低矮棚口的一刹那,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狠狠砸在棚顶稀疏覆盖的茅草和破败的竹篾上,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冰冷的鼓槌在头顶疯狂擂动。简陋的棚子在这天地之威下瑟瑟发抖,每一次狂风掠过,整个结构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雨水毫不留情地从那些早已松脱、朽坏的竹篾缝隙间穿透进来,先是断断续续的滴答,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一片片细密冰冷的雨帘,垂落在棚内的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
      棚内空间本就狭窄,堆满了废弃的犁耙、锈蚀的锄头,只余下中间一小块勉强能立脚的空地。此刻挤进两个人,外加一大簸箕草药,立时显得逼仄无比。他们几乎是肩挨着肩,背贴着冰冷的竹篾墙站着,连转身都困难。
      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枝花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湿透的碎发粘在额角和脸颊,几缕不听话地贴在鬓边,发梢凝聚的水珠,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她散落的发丝悄然滑落,不偏不倚,正滴在应用浩因紧张而微微握拳、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那一点突如其来的冰凉,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应用浩紧绷的神经。他整个人猛地一僵,仿佛被那滴雨水烫到。喉结在粗砺的脖颈皮肤下,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上下起伏的弧度清晰而艰难。胸腔里的心跳声骤然放大,擂鼓般撞击着耳膜,震得他耳根发烫,喉咙更是紧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一片从破洞漏下的、被棚外天光映得发亮的雨帘,眼神却空洞失焦,不敢侧转分毫。
      窒息的沉默被雨声和竹棚的呻吟填满,空气里只剩下两人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互相缠绕。
      “浩……浩子哥,”枝花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粘稠空气,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他线条紧绷、沾着雨水的下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有次,也是在这片竹林里……迷了路么?”
      应用浩的身体似乎又僵硬了一分,仿佛被这个久远的问题钉在了原地。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转过头来。目光终于落在了枝花脸上。那张熟悉的、此刻沾着水汽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几不可闻的回应:“……嗯。”
      那记忆的闸门,被枝花轻柔的声音悄然推开。他清晰地看到那个黄昏,小小的枝花在竹林深处丢失了方向,恐惧的哭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是他最先发现了她掉落的小布鞋,那上面绣着的歪歪扭扭的小花,像一道惊雷劈中了他。他当时是怎么做的?连自己爹娘都顾不得喊,像头发疯的小牛犊,跌跌撞撞冲出竹林,挨家挨户地拍门,嘶哑着嗓子喊人,最后几乎是拖着整个村子的叔伯婶子们,打着火把重新冲进了这片幽深的绿海……
      “那时候……天都黑透了,”枝花的声音更低柔了些,带着梦呓般的追忆,“我吓得只会哭,缩在一丛矮竹子下面,觉得竹林里到处都是鬼影子……”她顿了顿,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细微的、温暖的弧度,“后来……就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嗓子都哑了……还有好多好多的火把光,把整片竹林都照亮了……”她微微仰起脸,看向应用浩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映着棚外幽暗的天光,也映着他模糊的轮廓,水光盈盈,“你找到我,二话不说,背起我就走……你的后背,硌得我生疼,可我觉得……那是世上最安稳的地方了。”
      她的声音轻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些共同经历的、被时光尘封的细节,像带着温度的水流,缓缓淌过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与尴尬。在回忆的牵引下,在这风雨飘摇的狭小空间里,一种无声的靠近悄然发生。不知何时,他们的肩膀已经轻轻挨在了一起,隔着同样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半湿的薄薄衣衫,传递着彼此肌肤的热度。那交织在一起的、无法平复的急促呼吸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可闻,每一次吸气、呼气,都仿佛带着灼人的气流,拂过对方咫尺之间的皮肤。
      枝花的心跳早已失了章法,像揣了无数只受惊的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她心口发酸发胀。慌乱与一种无法言喻的甜蜜感交织着,在心底翻涌。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应用浩身上传来的、被雨水打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汗味,混合着某种属于年轻男子的、干燥而陌生的体息。这气息让她既心慌意乱,又忍不住悄悄地、飞快地抬眼,去偷看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昏暗中,他的下颌线条绷得像岩石,紧抿的唇透着一股固执的坚毅,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鬓角滑落……这一眼,让枝花心尖猛地一颤,仿佛被那沉默而隐忍的轮廓烫了一下。她慌忙垂下眼帘,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心里那乱撞的蝴蝶却扑腾得更加疯狂。她矛盾极了,既贪恋着此刻挨着他、听着他呼吸的这份隐秘亲近,渴望这风雨中的小小庇护能持续得久些,再久些;又本能地感到害怕,害怕这微妙的距离会被任何一丝意外的声响打破,害怕被这竹林之外的世界窥见这方寸之地的窘迫与悸动。
      就在这心弦紧绷到极致,所有细微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的时刻——
      “喀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巨神挥动的利斧,瞬间撕裂了浓墨般的天空,将昏暗的竹棚内部照得一片惊心动魄的雪亮。那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清晰地映出彼此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底的惊恐。紧随其后,一声仿佛贴着地面炸开的、震耳欲聋的霹雳巨雷轰然降临!那声音狂暴得如同山崩地裂,整个大地都在脚下剧烈震颤!竹棚发出更加凄厉的吱嘎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天地之威彻底撕碎!
      “啊——!”
      极度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枝花。在那雷霆万钧的巨响和脚下传来的恐怖震动中,所有的理智和矜持都被碾得粉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尖叫着,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一头狠狠扎进了应用浩那坚实而滚烫的胸膛里!双手更是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住了他胸前早已湿透的粗布衣襟!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仿佛一片在狂风暴雨中彻底失锚的叶子。
      怀里的身躯柔软而冰凉,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潮湿的水汽,还有一股极其微弱的、混着草药清苦气息的野菊花香——那是她发间残留的味道——猛地撞进应用浩的感官。这突如其来的、温软而真实的冲击,比他刚刚经历的那道惊雷更加猛烈百倍!应用浩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他像一尊骤然被惊雷劈中的石像,全身的肌肉都绷到了极致,僵硬地挺立着,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在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垂在身侧的手臂猛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和冲动,想要将怀中这瑟瑟发抖、寻求庇护的身躯紧紧、紧紧地拥住。那抬臂的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然而,就在他粗糙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枝花那同样湿透、单薄的肩背衣衫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冲动和勇气。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家徒四壁、连间像样屋子都没有的穷小子!怀里抱着的,是夏家最水灵、最懂事的姑娘!他配吗?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那抬到半空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铁链骤然锁住,就那么极其突兀地、僵硬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五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又蜷缩,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在与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进行着无声而绝望的角力。他甚至连低头看一眼怀中人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风雨蹂躏的竹林,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痛苦的自责和深不见底的自卑。
      棚外,是肆虐狂暴的风雨,是竹竿相互抽打的噼啪声,是惊雷过后的沉闷余音。棚内,时间仿佛被这风雨凝固。唯有那冰冷的雨帘,依旧不知疲倦地从竹篾的破洞中滴落,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浑浊的水洼。滴答,滴答……每一滴,都像敲在应用浩绷紧的神经上。
      怀中那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像烧红的针,一下下刺进应用浩的耳朵,刺进他僵硬的四肢百骸。她单薄的身体还在无法自抑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清晰地传递到他同样滚烫的胸膛上。她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悬在半空的手臂,那绷紧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源自本能深处、远比理智更加强大的力量,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正凶猛地冲击着他用自卑和恐惧构筑的堤坝。他看着她湿漉漉的发顶,一缕乌黑的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角,显得那样脆弱无助。那细微的野菊混合着草药的气息,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心尖发颤的暖意。
      终于,那悬停的、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滞涩感,一点、一点地垂落下来。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飘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克制。粗糙的掌心,带着薄茧和雨水微凉的指尖,终于极其轻微地、隔着那层湿透的粗布衣衫,落在了枝花单薄而颤抖的肩头。那触碰的瞬间,应用浩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颤,仿佛被自己这大胆的举动烫伤。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掌心那一点微小的接触面上,感受着指尖下那瘦削骨骼的轮廓和衣衫下温热肌肤的细微颤抖。
      还好。她没有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开。那悬着的心,似乎往下落了落。僵硬的手臂,这才敢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极度的谨慎,沿着她的肩线,轻轻地、虚虚地环拢过去。最终,那宽厚的手掌,以一种几乎不敢用力的、极其克制的姿态,轻轻地、轻轻地拢住了她另一侧的肩臂。这是一个极其收敛的、带着明显距离感的环抱姿态,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安抚和保护,而非亲昵的占有。他甚至连自己的胸膛,都下意识地微微后撤了半分,生怕自己的心跳声会惊扰了她,或者让她感受到任何一丝被冒犯的唐突。他的手臂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收紧半分,仿佛怀抱里的是一个易碎的琉璃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梦。
      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极其克制、极其轻浅的环抱,对于枝花而言,却如同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夜中,骤然触碰到了一团温暖而坚实的篝火。那僵硬的手臂环拢过来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带着奇异暖流的安全感,猛地驱散了惊雷带来的刺骨寒意。她紧绷的身体,在那小心翼翼的触碰下,竟不由自主地、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丝。攥着他胸前衣襟的手指,也悄然松开了一点力道。埋在他胸前的脸颊,甚至无意识地在他那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粗糙的衣料上,轻轻蹭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像一片羽毛扫过应用浩的心尖,带来一阵强烈的、令他几乎窒息的悸动。
      他不敢低头看她的脸,目光只能越过她湿漉漉的发顶,落在棚子对面那堵同样破败的竹篾墙上。昏暗中,风雨吹动着棚顶稀疏的茅草,将外面竹林晃动的、破碎的影子投射下来。而就在那摇曳的光影里,他清晰地看到,泥地上,他和枝花的身影,因为角度的缘故,被拉长、扭曲,最终在摇曳的光影中,交叠在了一起,形成一个模糊却异常亲密的轮廓,映在身下那张铺着些许干草的破旧草席上。那交叠的影子,如同一幅无声的、带着禁忌意味的图画,重重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他耳根滚烫,呼吸再次变得无比艰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悸动中,一个突兀的声音刺破了风雨——是远处自家牛棚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声悠长而熟悉的牛哞。
      “哞——”
      那声音穿过层层雨幕,穿过摇曳的竹林,带着一种日常的、安稳的调子,清晰地钻进了这风雨飘摇的竹棚。
      这声牛哞,如同一个神奇的开关,瞬间将应用浩从那个光影交叠、心跳如雷的迷梦中猛地拽了出来!他环着枝花肩膀的手臂触电般一僵,随即像被火燎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小小的风。他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兽,慌乱地向后撤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竹篾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粗糙的篾片硌得他生疼,却远不及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慌乱和羞耻来得猛烈。
      他不敢看枝花,眼神仓皇地四处游移,最终死死盯住地上那只装草药的簸箕,仿佛那上面刻着救命的符咒。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得发痛。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雨……雨好像小点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
      枝花也在这声牛哞和浩子哥剧烈的反应中骤然清醒。脸颊上那滚烫的温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般的眩晕和强烈的羞赧。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无措地绞着湿透的衣角,几乎要把那布料揉碎。刚才那个扑进他怀里的自己……还有那交叠的影子……无数画面在脑中翻腾,让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棚外的雨声淹没。她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应用浩。他侧对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在昏暗中依旧清晰,紧抿的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底刚刚萌芽的那点隐秘的悸动和期待。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委屈,悄然弥漫开来。
      棚内只剩下更加难堪的沉默。雨确实小了,不再是砸落的鼓点,变成了沙沙的、绵密的低语,敲打着竹叶和棚顶。那恼人的雨帘也稀疏了许多,滴答声不再那么急促。
      应用浩深吸了一口气,那湿冷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野菊香。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背对着枝花,弯腰去端那只沉重的簸箕。动作刻意放得很大,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笨拙。“药……药草湿了不好,得……得赶紧拿回去。”他粗声粗气地说着,仿佛在对着簸箕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端起簸箕,那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他手臂上。他低着头,眼睛只看着脚下的泥地,迈开步子,几乎是逃也似的,一头扎进了棚外那片依旧被细雨笼罩的、湿漉漉的竹林小径。灰布褂子湿透的后背,在幽暗的竹林背景里,留下一片格外深重的、沉默的印记。
      枝花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而略显狼狈的背影,飞快地被摇曳的竹影吞没,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之中。棚内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泥土和汗水的混合气息,以及……方才那短暂拥抱带来的、虚幻的暖意。冰冷的雨水顺着破败的棚顶滴落,有一滴,不偏不倚,正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顺着眉骨滑下,带来一丝清晰的凉意。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指尖触到那冰凉的水痕,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发疼。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漫过心田。
      她慢慢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根不知何时被风卷进来、沾满了泥水的红头绳——那是上次赶场天,简冰次硬塞给她的,鲜艳的红色在泥泞中格外刺眼。她默默地攥紧了它,湿冷的塑料包装硌着掌心。然后,她也默默地走出了这方曾承载了短暂心跳与无尽沉默的破败竹棚,走进了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愈发苍翠也愈发寂寥的竹林。细雨温柔地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却再也无法浇熄心底那团被意外点燃、又被人仓皇扑灭的、带着余烬的微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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