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叶散阳》安Emperor

3、第 3 章

　　周五的黄昏来得特别快。下课铃响时，夕阳已经将桐阳一中的教学楼染成暖金色。学生们从各个教室涌出，像退潮时散开的浪，喧闹声填满了整条走廊。
　　“笙哥，真不去吃饭？”宇杰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他是走读生，但通常会在学校待到晚自习开始。
　　苏笙靠在椅背上，书包已经甩在肩头。“有事。”
　　“老规矩？”宇杰压低声音，“要是查寝，我就说你去医务室了。”
　　“谢了。”苏笙拍拍他的肩，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温和的笑意。
　　教室里人渐渐少了。住宿生们三三两两去食堂，走读生大多已经离校。何初和秋欣在讲台那边商量运动会的事，偶尔传来几句争论。张兮悦抱着书包，小声跟同桌道别，经过苏笙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快步走了。
　　苏笙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站起身。
　　靠窗的位置，沈澈还在。他低着头，笔尖在试卷上快速移动，侧脸在斜阳中显得格外专注。校服外套一丝不苟地穿着，连最上面的扣子都扣好了。窗外梧桐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明暗交错。
　　苏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朝门口走去。
　　“苏笙。”
　　声音不大，很平静，甚至没有起伏。
　　苏笙停下脚步，回头。沈澈没有抬头，依然在写题，仿佛刚才那声呼唤不是他发出的。
　　“有事？”苏笙问。
　　沈澈的笔顿了顿。“作业，”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你交的那本，全是抄的题目。”
　　苏笙挑眉。“所以？”
　　“所以顾老师可能会找你。”沈澈终于抬起头，黑蓝色的眼睛看向他，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结冰的湖面。
　　苏笙和他对视了几秒，突然笑了。“那又怎样？”
　　他转过身，挥了挥手，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夕阳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走出校门时，苏笙在校门口的奶茶店买了三杯奶茶，多加珍珠。老板娘已经认识他了，笑着问：“又去看小炡？”
　　“嗯。”苏笙付了钱，拎着袋子，“周末愉快，王姨。”
　　“你也是，路上小心。”
　　桐阳一中的校门在身后渐渐远去。苏笙拐进一条老街，两旁的梧桐更老了，枝干虬结，几乎要在空中相触。这条路他走了两年，从高一那个九月开始，只要周末没事，他都会来。
　　穿过老街，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楼房灰扑扑的，墙上爬满爬山虎，有些窗户用塑料布糊着。小巷很窄，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有煤球和饭菜混杂的味道。
　　苏笙在一栋楼前停下。楼门锈迹斑斑，他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楼道里没灯，他摸黑上到四楼，停在最里面那扇门前。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苏笙敲了敲门。
　　“谁呀？”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
　　门立刻开了。一个瘦小的男孩站在门口，大概十三四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有点乱，但眼睛很亮。
　　“笙哥！”程炡咧开嘴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
　　“给你带了奶茶。”苏笙把袋子递给他，走进屋。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家具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墙角堆着些旧书，桌上摊着作业本，电视里正放着新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很淡，但苏笙闻得出来。
　　“奶奶呢？”他问。
　　“睡了。”程炡小声说，把一杯奶茶插上吸管，递给苏笙，“笙哥你喝。”
　　“我喝过了，你喝。”苏笙在桌边坐下，从书包里掏出几个笔记本，“这周的笔记，数学、物理、化学都有。英语我自己都搞不懂，就没抄。”
　　程炡接过本子，翻开。苏笙的字迹不算特别工整，但很清晰，重点用红笔标出，旁边还画了些示意图——虽然有些图画得有点抽象。
　　“笙哥，你……”程炡看着本子，咬了咬嘴唇，“你不用每周都来的，你也很忙。”
　　“忙什么？”苏笙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我闲得很。”
　　他站起身，走进里屋。屋里更暗，一个老人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呼吸声很重。床头柜上放着几个药瓶，还有半碗凉了的粥。
　　苏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轻轻替老人掖了掖被角，然后退出来，带上门。
　　“药按时吃了吗？”他问。
　　“嗯。”程炡点头，捧着奶茶小口喝，“笙哥，你坐，我给你倒水。”
　　“别忙了。”苏笙重新坐下，从书包里又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几个面包、两盒牛奶，还有一袋苹果，“这个放厨房，你记得吃。”
　　程炡看着那些东西，眼圈有点红。“笙哥，我……”
　　“打住。”苏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再说谢谢我就走了。”
　　程炡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喝奶茶。过了好一会儿，他小声说：“笙哥，我们期中考试了。”
　　“怎么样？”
　　“年级……第十一。”
　　苏笙挑眉。“不错啊。”
　　“不太好，”程炡摇头，“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出来，三分。要是做对了，就能进前十了。”
　　他的语气里是真切的懊恼。苏笙看着他，这个十三岁的男孩，住在这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屋子里，照顾着生病的奶奶，每天走四十分钟去学校，周末还要去菜市场帮人搬货赚生活费——然后为了一次考试的第十一名而不是第十名懊恼。
　　“程炡。”苏笙说。
　　“嗯？”
　　“你很棒了。”苏笙说，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程炡愣了愣，然后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他们聊了会儿天，程炡说学校的事，说隔壁班的谁和谁吵架了，说数学老师新换了个很丑的发型。苏笙听着，偶尔应一声，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和。
　　窗外天色完全暗了，老街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笙哥，”程炡忽然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苏笙正在看程炡的数学试卷，闻言抬起头。“怎么问这个？”
　　“就是好奇。”程炡说，“你这么好，以后一定会很厉害。”
　　苏笙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窗外。“不知道，”他说，“没想过。”
　　“那……大学呢？想考哪里？”
　　“看分数吧。”苏笙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程炡看不懂的东西，“可能考不上。”
　　“不可能！”程炡立刻说，“笙哥你这么聪明——”
　　“我成绩很差的，”苏笙打断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年级倒数，老师头疼的那种。”
　　程炡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苏笙，眼神很复杂，有困惑，有不解，还有一点点难过。
　　苏笙站起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笙哥，”程炡跟着站起来，“下周末……你还来吗？”
　　“来。”苏笙背上书包，走到门口，又回头，“药记得吃，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门在身后关上。楼道里一片漆黑，苏笙摸黑下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走出楼门时，老街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家小店还亮着灯。
　　梧桐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飘落，在路灯的光晕里打着旋。
　　苏笙慢慢走着，手里拎着空了的奶茶袋。街角有个垃圾桶，他走过去，把袋子扔进去，站在那儿看了会儿夜空。
　　城市的光污染太重，看不见星星，只有一轮模糊的月亮，藏在薄云后面。
　　他想起程炡的问题：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杨宇候的消息：【笙哥，在哪？老地方来不来？】
　　苏笙回了两个字：【不了。】
　　那边很快回复：【行，那周一见。】
　　收起手机，苏笙继续往前走。老街走到头，是条更宽的路，车流多了起来。他在路口等红灯，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
　　然后他愣住了。
　　街对面的便利店门口，沈澈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瓶水，正低头看手机。路灯的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投得很长。他依旧穿着校服，书包规整地背着，站姿笔直得像棵白杨。
　　这么巧？苏笙想。
　　不，不是巧。沈澈家不在这边，他记得——学生档案上，沈澈的家庭住址在南区，是桐阳市有名的学区房，离这里隔了大半个城市。
　　——而且他不是住校吗？
　　绿灯亮了，行人开始过马路。苏笙混在人群里，走到一半时，沈澈抬起头，目光穿过流动的车灯和人影，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又是那种眼神，平静，疏离，深不见底。
　　苏笙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马路对面时，沈澈已经收起了手机，正在拧瓶盖。
　　“这么巧。”苏笙说，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
　　沈澈喝了口水，喉结滚动。“嗯。”
　　“你家不是在这边吧？”
　　“不是。”沈澈盖上瓶盖，黑蓝色的眼睛看向他，“你，又逃课？”
　　苏笙没回答。两个人站在便利店门口，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几乎要重叠。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从他们脚边掠过。
　　“来看朋友。”苏笙最终说。
　　沈澈点点头，没问是谁，也没问为什么。他只是又喝了口水，目光转向街对面那栋老楼——苏笙刚刚走出来的那栋。
　　“要回去了？”苏笙问。
　　“嗯。”
　　“一起？”
　　“不顺路。”沈澈说，语气依旧平淡，“我请假回家一趟。”
　　苏笙笑了笑。“行，那周一见。”
　　他转身要走，沈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笙。”
　　苏笙回头。
　　沈澈看着他，路灯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顾老师下周会查作业，”他说，“不只是物理。”
　　苏笙挑眉。“所以？”
　　“所以，”沈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如果你需要，笔记可以借你。”
　　有那么几秒钟，苏笙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盯着沈澈，试图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戏谑或者讽刺的痕迹，但没有。沈澈是认真的。
　　“为什么？”苏笙问。
　　沈澈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街灯。“不为什么。”
　　他又喝了口水，动作有些僵硬。苏笙这才注意到，沈澈握瓶子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谢了，”苏笙说，语气轻松，“不过不用，我自己能搞定。”
　　沈澈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走了。”苏笙挥挥手，转身离开。
　　他没回头，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直到拐过街角才消失。
　　夜风更凉了，苏笙拉上卫衣的帽子，双手插进口袋。老街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某种无声的陪伴。
　　他想起沈澈的眼睛，在黑夜里深得像海。
　　也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如果你需要，笔记可以借你。
　　什么意思？示好？还是试探？
　　又或者，只是优等生对差生的一种……怜悯？
　　苏笙扯了扯嘴角，加快脚步。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程炡的消息：【笙哥，你到家了吗？路上小心。】
　　他回了句：【到了，早点睡。】
　　发送完毕，他收起手机，抬头看向夜空。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清冷的光洒下来，照亮了这条安静的老街，也照亮了前方漫长的、未可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