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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成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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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大课间,不知道有谁说,米娜老师已经醒了。
班里没有雀跃声,大家都眼神虚虚地望着空气里的一个方向。
数学老师走进教室里来了,让十八班同学都赶紧回到自己位置上。
上午第五节是英语课,米娜老师没有出现,出现的隔壁教文十九班英语的宋老师。宋老师说,她们班的米娜老师生病了,接下来的日子,由她来代课。
大概能理解同学们的心情,宋老师在课堂上特地多讲了一些玩笑——玩笑其实带着股冷幽默,可十八班人没一个人在笑,或许嘴角是有笑的,但显出一种刻意的僵硬感。
宋老师意识到这点,也没有再强迫她们笑了。让伤心的人笑,本身就是一件伤心事。
下午第一节,物理课下过课,路洱去找邓连春请了假。
剩下的两节自习,她似乎都如坐针毡,度秒如年。四点的最后一分钟,铃声打响,路洱唰地腾起了身。
阮西颜和米恬已经在教室外等着了,俩人旁边站着的那个女生,是四班的班长。
阮西颜冲她点头:“走吧。”
四个人出了三中校门。医院是上次那家,米娜老师感冒住院的那家,几十米就走到了。
医院里沉悄悄的,一切声音都隔绝了般。
米娜老师的病房在第六层。一进屋,能看见她躺在那张洁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仿佛整个人都褪尽光华了,只剩下单调的白色。
米恬脱开路洱牵着的手,跑上前。
米娜老师睁开眼皮,表情仍是温和的,但,那是一种虚弱的温柔。她嘴角挽起一个笑,像是费劲了全身的力气做出来的,笑容结束后,她又闭上了眼。
米恬趴在床头,一动不动。路洱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指去握住米娜老师的手。她原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凉了,但米娜老师的手,冰得路洱像在摸一层雪。
病床边,站着是米娜老师的家人。其中两位老人,背都驼垂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边不住地叹气,边流着眼泪,想来是米娜老师的母父。
邓连春以及一些歌米娜老师同办公室的老师也走过了,大家的神色都沉甸甸的。每一个人都没在说话。
米娜老师没那个力气说话,阮西颜几人待了阵子便也没再打扰她和她的家人,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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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伫立在外边那条长廊,彼此望着病床的方向,互相缄默。
还是邓连春先打破了沉默。他看向路洱及四班的班长:“英语老师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靠药物控制。医生说,她心功能这几年在慢慢下降,发展到终末期,也就两三年的事。”
路洱绞了手指。
“可能是最近太累,精神压力大,作息又乱,”邓连春说,“心脏负荷一天比一天重,恶化速度就明显加快了……”
他声音越发轻了:“如果能平稳度过,最多也就到四月底。”意思是,最多三周。
路洱料想过这种结果,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米娜老师走了,米恬怎么办,十八班和四班怎么办……爱她的人该怎么办。
有种熟悉的寒冷,从心底深处,一阵一阵地滚开。路洱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八岁的夏天,一个充满白噪音的夏天,她看到那两副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棺材板的夏天。
邓连春看了看病房里边,声音低低地吩咐:“你们是班长,现在正是冲刺二模的阶段,还有两个多月高考了,你们要稳住大家的心态……老师知道你们都很喜欢英语老师,但,老师也没办法。”
路洱,阮西颜,包括那个四班女生,都沉默着点了点头。
米娜老师在病床上透支着身体,同学们在教室里捱着这段苦闷的时光。全班都共同分享着一个心绪。
期间,路洱和几名班干,代表十八班同学去医院看了几次米娜老师。米娜老师现在已经彻底陷入昏迷了,每天只在无休无止地睡着觉,像是在夏眠。
路洱常常睡不着,几番辗转反侧,就到了后半夜。
四月中旬,死气沉沉的十八班,久违地欢快了一点儿。原因是一年一度的成人礼即将来临。
成人礼当天,每个高三学生都能精心打扮。在这一天,打扮成自己想象中的大人模样,四舍五入,等于正式跨越了少年的门槛。
女同学课后圈成一窝,讨论着各自心宜的礼服、妆扮,然后会有人借这个天,鼓足勇气,跟暗恋的人拍一张合照。
路洱没有一点儿掺和的念头。她目光落在窗子外,心里却想起了,去年夏令营那天的剧本晚会,米娜老师说,想看着她成人礼的样子。
她的心里像是飞进来很多只小鸟,它们找不着方向,东扑西打,饿了,便啄路洱的肉。
米娜老师没有熬过这个四月,她离开的那一天,怀安的梧桐又冒了些新枝桠,一片令人欢喜的绿洋洋。
十八班和四班全体同学,自发地去给老师送行。秃鹫主任这次或许动了恻隐之心,竟对同学们翘课的行为默许了。
葬礼过后,路洱却被米娜老师的妈爸叫住了。两位老人颤抖着手指头,拿出一个装着一万块的信封:“这是小娜在医院时嘱托我们给你的。”
路洱不肯收,老人家眼眶里却滚下热泪来:“我们年纪大了,一身病,碍手碍脚,照顾不了小恬,拿着钱也没多大用……”他们说这是米娜老师临终前的心愿,路洱最后还是接受了。
米恬是被那位只在米娜老师嘴里听说过的父亲接走的。米恬回家收拾东西时,路洱正倒了垃圾上楼,那个男人西装革履,一脸的沉稳相。
米恬走后,隔壁空下来了。路洱曾在小区楼下望,望见那四盆天竺葵。它们不知道何时又开了,夏风中,橙红色的花瓣在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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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班又换了一位英语老师。据说是三中师资不够,临时调了个快退休的老教师来教她们。
这位男老师年纪大,耳朵不好使劲,便一不小心就自顾自地讲去了。
没办法,学校现在是特殊情况,老师学生只能相互宽容。
路洱发现她近来总犯困。别的同学常在早自习,或一二节困不成型,而她一个早上头脑都十分清醒,偏偏到了第五节,也就是临近午饭的点,她的上眼皮与下眼皮一直忍不住缝合。
这一睡,醒来就是中午的小测,她还错过了几天午饭。
林兰烟看她满面的疲倦劲儿,还贴心地让她休息了一阵子。
今天中午又是如此,小测答题卡收上去后,路洱便又感觉到那股浓乎乎的乏意。她想着睡一小会儿,便将脸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在睡梦里,路洱隐隐觉察到耳畔有微风吹着,不由自主地就睁开了眼。
阮西颜就坐在她前面的凳子上,手上握着个本子,轻轻扇动着。见到她醒了,眨眨眼:“小路老师,再睡一会儿?还有四十多分钟呢。”
路洱闷头睡着,汗水贴着额侧流下来。她抬手背揩掉,迟缓地张望没有人的教室:“阮西颜……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陈想说,你这几天都在教室睡觉。”阮西颜目光扫过她一张脸,白色的皮裹着少得可怜的肉,语气放软,“这几天很累吗?”
路洱坐直了身体,头脑恢复了一些理智:“……有点。”
路洱这几次做的梦都是一个,她一会儿会梦见米娜老师,一会儿会梦见路湛和许晴日。梦境的他们太真实,以至于在她醒来后,意识到现实与梦境是相反的,整个人会有片刻的恍恍惚惚。
阮西颜看得出她的变化,心里又疼又无奈。他望了望教室窗外,向她提议说:“出去晒晒太阳吗?今天的太阳,还挺温暖的。”
实际上,正午的太阳像个火炉子一样炽烈。但路洱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走吧。”
午后的校园,万籁俱寂。她和阮西颜走过梧桐树底,绿影子像是被什么碾过似的,披在地上,七零八落。
路洱和阮西颜坐在了食堂北面的草坪上。夏蝉在远处的梧桐里叫出了声,一缕一缕。
路洱两只腿折起来,胳膊落在膝盖上,整个人放空了思绪。
阮西颜有意想让她开心,便努力找话题:“小路老师。”
“嗯?”
“成人礼想好穿什么了吗?”成人礼在四月三十号,离眼下还有五天。
“……”路洱手撑着脸,不答反问,“你要穿什么?”
阮西颜摸摸鼻子,嘴角上翘,露出几颗白牙齿:“我不打算穿什么。因为我穿什么,都挺帅的。”
“……自恋狂。”路洱的手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她用的力气很小,但阮西颜还故意作出龇牙咧嘴的样子,跟她坐的地方拉开几步,“好痛。”
路洱不搭理他,他拉开几步又自己挪回来了。
太阳光比想象中剧烈,烘着两个人的面颊。阮西颜把他穿的连帽外套脱下来,一把盖住两个人脑袋。
路洱和他就这么,挤着头,地躲在这件外套下。
路洱的心难得飞扬了两三分,她说:“阮西颜。”
“什么?”
“你给我唱首歌吧。”
阮西颜不干了,眨动他的长睫毛:“你说唱我就唱啊?”
“不唱就算了。”
“我唱我唱。你想听什么?”
“都行。”
阮西颜沉思几秒,嘴里哼出了一支小曲子。是路洱没有听过的曲调。
“心房里住着你,我的副驾驶也永不空缺,当爱你我表达得更直接……手机浪漫捕捉,你的可爱酒窝我的收获……”
“每当你愁眉苦脸,喜剧之王会出现。”
阮西颜的嗓子好像就是天生用来唱歌的。什么歌都唱得很好听。
路洱偏了脑袋,盯着他的侧脸。阮西颜皮肤很白,上睫毛和下睫毛间,像藏着一池毫无杂质的泉水。
她问:“这首歌叫什么?”
“《拼图爱》。”
“……”路洱低头,弯了弯嘴角,“阮西颜。”
阮西颜不唱了,歪过头:“干嘛?”
“我们两个好像笨蛋。”衣服裹住脑袋坐在太阳底下。
阮西颜突然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鼻尖:“笨蛋给笨蛋唱歌。”
两个人隔着这件薄薄的连帽外套,晒了一段时间的太阳。瞌睡虫逐渐爬上来了,路洱和阮西颜都产生了困意。
在眼睛半闭半合间,阮西颜又听到路洱说了话:“阮西颜。”
“嗯?”
“兔兔虾是你吧?”
“嗯……?!”过了一秒,阮西颜顷刻反应过来,睡意散了个干干净净,“不是,什么,那才不是我,我不玩□□!”
路洱托着下巴看着他:“我好像没说是哪个渠道?”
“……啊”阮西颜发觉自己被将了一军,无比懊丧,耷拉下小脸来,又小心翼翼地去瞧她的神情,“我,那个……抱歉。”
路洱有事瞒着他,阮西颜不傻,他能看出来。她说没有,那是有的。她总是喜欢把想法和事情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承担。
那天晚自习,阮西颜其实偷听到了一些话。但仅仅听到了“晚自习”“不在”,这样的只言片语。
路洱不愿意告诉他,阮西颜不会等,因为清楚,他能等海枯石烂,大概率都等不来她坦白心里话。
阮西颜去问了陈想,后来又去问米娜老师。他不知道真正缘故,但能勉强推断出——路洱缺钱。
和路洱认识这么久,阮西颜早就对她那样倔性子有所了解。思来想去,他找上了十二班的林兰烟,通过这样补习的方式,来引她上钩。
路洱面上波澜不惊,她常年这般表情,阮西颜观察不出她此刻的想法。心里四下忐忑,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路洱深知这种补习来路蹊跷。毕竟,这种随意的、大款的、白捡的便宜,她总觉得有个人更符合。
在无意得知林兰烟跟李娴静认识之后,路洱翻出初中班群,加到了李娴静的□□。李娴静倒也利索,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李娴静说完,还多问了一句:“所以在夏令营那个时候,你说跟他不熟,就是掩人耳目的吧?”
“……谢谢你。”路洱摇头,“但我那个时候没说错。”
“那你们现在是?”
“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回神后,阮西颜一双眼睛盯着她,心神乱糟糟的:“小路老师,你没生气吧?”
“……”路洱双手叠在膝盖上,下巴挨在上边,“你是不是傻瓜。”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直接接受我的帮助……我只好,只好用了这种方式。”路洱不吭声了,阮西颜一颗心更乱,忙去牵她的手。但幅度不敢太大,他的指头碰了碰她,又踟躇地悬在空中。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路洱握住了他的手,她望着阮西颜,睫羽拍了两下。
你这样做,我也真的,想喜欢你,喜欢你到无药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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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洱的准备时间没那么充足,成人礼当天,她只穿了件黑白相间的碎花裙。
“要不是我放假早,正好能赶来给你化妆,我看你成人礼要打扮得多素。”盛皎替她画好妆,后退几步打量着,眼里全是对自己手下的妆造,十二分的满意,“大功告成。”
路洱淡淡地笑笑:“谢谢。”如果不是路洱嫌麻烦,盛皎还想给她美瞳和假睫毛,拉烫头发都来一套。
盛皎又突然觉得不满意:“你怎么一直短头发,去年就这样,不打算留长吗?还是想大学之后留?”
路洱下意识拨了拨耳边的头发,它已经长到了锁骨:“不了,这样挺好的。”
盛皎看了看手机,见时候不早了:“那我给你化完就走了,我没有几个认识的,待在这里也无聊。”
路洱想起一件事:“闻非这次没跟你来吗?”
“不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洱感觉她这两个字像是从牙根里挤出来时的。
两个人下了宿舍楼,朝三中大门的方向去。盛皎抱着手机,一直没吭声。
在路洱送她到校门,道了别,盛皎转身走时,路洱听见她似乎轻轻地哼了一声:“不来就不来。”
成人礼一整天都在举行。高三生的同学们一个个穿着西装,穿着礼裙,怀里抱着一捧花,身旁跟着各自的家长。
路洱旁边没人。成人礼这件事,她没有跟崔凤路国烊提起。
她一直没看见阮西颜。开幕式过了,方阵走了,她也没找到阮西颜的踪迹。
操场上到处都是人。路洱去了二十三班的方阵,被一个女生告知他早上就没来。
路洱独自坐在花坛下,开始考虑要不要给阮西颜打电话。
舞台上,校长和主任放起了礼炮。无数的纸片迸开,彩色的烟雾四飘,这群少年欢呼。
这就是一场小孩向大人过渡的成人礼。
路洱还默默坐着,像是不属于这一人群,而处在他们之外。
“小路老师!”
这个声音响起时,路洱怔愣,猛地站起身,急忙张望。
阮西颜跑到跟前了,他今天的确没有特别打扮。酒红鸭舌帽,T恤,牛仔裤,一身无比简单的穿着。
路洱却好像记得她见过。在去年的夏天,在那场雨天,那场梦的起点。
在他们初遇那一天。
“我爸妈非要带我去绥市那边的寺庙上香,回来耽搁了点时间。”阮西颜深呼吸,一双水亮的眼睛看着她,“今天很漂亮。”
他将怀里的那捧花递出去:“成年快乐。”
路洱慢慢地眨眼,她将喉咙里的酸意咽回去:“阮西颜,我没有家长。”
阮西颜笑,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背,往自己的怀里拥:“我是。”
你不是一个人。
我陪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