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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金属共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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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服务第一天,楚临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钟楼。他站在电梯前犹豫了三秒,最终选择了楼梯。螺旋状的铁制阶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是对他体重的抗议。
三楼工具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八音盒版的《月光奏鸣曲》。楚临推开门,看见周予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堆齿轮中间。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蓝色和金色的光斑,他裸露的后颈上,那颗星形胎记格外显眼。
"你迟到了。"楚临看了眼手表。
周予头也不回:"优等生强迫症?我手表显示还有十八分钟才到点。"他举起手腕,露出一个表盘破损的机械表,"虽然它每天慢两分钟。"
楚临注意到工作台上摊开的维修手册——那是他昨天临走前特意锁在抽屉里的。手册旁边摆着半杯喝剩的咖啡,杯底沉淀着未融化的糖粒。
"你撬了我的锁?"
"用发卡开的。"周予终于转过身,手里捏着一枚细小的齿轮,"老式锁芯比你们学生会的电脑密码好破解多了。"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工装裤,上身是松垮的白色背心,右肩胛骨处露出一截纹身——是个精细的齿轮图案。楚临想起档案里提到周予在校外纹身店打工的事。
“我记得你是解放军吧,你家里人允许你纹身吗?”楚临说道。
“小时候是不让纹的。”周予手上一顿,露出一丝苦笑:“小时候在军区大院长大,家里管的也挺严的,哎你听说过吗,就西南军区驻川蜀地区某陆军集团军,很牛逼的。我两个爸爸都是解放军,小爸爸生我的时候还在战场上呢,那个时候环境可恶劣了,为了生下我……还差点丢了性命……”周予说着突然陷入到了某段回忆里。
其实这段回忆是小爸爸跟他说的,因为生子,他后面身体一直都很差,差到再也当不了军人,只能每天待在军区大院里照顾他。而父亲经常上战场,很少回来,久而久之,周予对他的印象便越来越模糊。他还记得小爸爸跟他说起生产的时候,当时周予没办法想象男人生子是什么样子的,后面长大了,去了解,才知道男人生子那么痛苦。
不像女性的产道那样有弹性,男人的生殖腔很小,想要顺产非常艰难,能成功怀胎十月的也少之又少,基本都要提前剖腹产。
但是小爸爸是顺产,他之前军人,有非常好的身体素质,到临产那天羊水破裂,生了一天一夜,最后还大出血。男性的生殖腔是连结肠道的,生完以后是个可怖的大洞。但是周予从那里诞生,他的出生比任何人都幸运。
周予很黏他的小爸爸,但是后来听说父亲在外面爱上另外一个人,还生了一个弟弟。小爸爸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后面小爸爸去世,他也离开了军区大院,然后纹了纹身。
周予从回忆里抽出,似有若无的去触碰楚临,这是下意识依赖的行为。
"好了,今天要修四楼的报时齿轮组。"楚临刻意避开目光,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夹,"这是教育局检查的标准清单。"
周予突然凑过来,带着机油和薄荷的味道:"你换洗发水了。"
楚临僵在原地。周予的呼吸扫过他耳廓,让他后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昨天电梯里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又回来了。
"上周是雪松,今天是海盐。"周予退后一步,露出那种标志性的、带着虎牙的笑容,"我对气味很敏感。"
楚临的耳尖发烫。他确实换了洗发水,因为原来那瓶用完了。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根本不该被记住,更不该被周予这样的人记住。
"开始工作。"他硬邦邦地说,转身时差点撞到门框。
四楼的钟室比楚临想象的还要古老。巨大的齿轮组占据了整面墙,铜质表面氧化成深浅不一的绿色。周予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打开控制面板。
"这玩意儿比我爷爷还老。"他敲了敲一个锈蚀的轴承,"上次上油可能是民国时期。"
楚临低头核对清单:"先检查擒纵机构。"
"遵命,会长大人。"周予行了个夸张的军礼,灵活地爬上脚手架。他的动作像只猫,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优雅。
楚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文件上。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纸上投下红色和蓝色的光斑。他机械地记录着周予报出的零件编号,却忍不住注意到对方念专业术语时微微卷起的舌音。
"喂,接着!"
楚临抬头,一个铜制小零件朝他飞来。他下意识用左手去接,受伤的手腕顿时传来尖锐的疼痛。
"操!"周予从架子上跳下来,"忘了你是个伤员。"他抓过楚临的手腕,动作出人意料地轻柔。
绷带下,楚临的脉搏突然加速。周予的指尖有薄茧,蹭过皮肤时像砂纸般粗糙又温暖。他闻到自己身上沾染了对方的味道——古龙水混着金属的冷冽。
"肿消了不少。"周予松开手,"你昨晚冰敷了?"
楚临缩回手,点了点头。他没想到周予会记得这种细节。医务室老师说过,这种扭伤至少要冰敷三天。
"好学生就是听话。"周予转身从工具包里摸出什么东西扔过来,"奖励你的。"
楚临接住——是颗薄荷糖,和他平时吃的一个牌子。
"你怎么..."
"上周帮你捡药瓶时看到的。"周予已经重新爬回脚手架,"甜食能缓解焦虑,比吃药强。"
楚临捏着糖纸,胸口泛起一阵奇怪的温热。他习惯性地去摸药瓶,又强迫自己放下手。糖在舌尖化开,清凉感顺着喉管滑下,奇迹般地抚平了胃里的不安。
下午三点十七分,报时齿轮组终于恢复了运转。周予按下测试钮,古老的机械发出沉闷的轰鸣。楚临站在窗边,看着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
"明天继续主发条箱。"他合上笔记本,"六点前要交进度报告。"
周予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
楚临屏住呼吸。钟楼里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然后——滴答,滴答,滴答——齿轮开始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直到整面墙的机械都活了过来。
"漂亮吧?"周予的眼睛在夕阳下呈现出琥珀色,"三百二十七个零件,全部严丝合缝。"
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楚临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膨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用望远镜看到土星环时的震撼——那种目睹精密宇宙运转的悸动。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周予突然说:"你其实喜欢机械。"
这不是个问句。楚临盯着楼层指示灯:"学生会工作需要逻辑性。"
"Bullshit."周予轻笑,"你记录零件编号时,笔迹比记会议纪要工整20%。"
电梯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接着发出可怕的金属断裂声。楚临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轿厢猛地顿住,灯光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
黑暗像实体一样压下来。楚临的后背紧贴墙壁,掌心渗出冷汗。他数到七次心跳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呼吸。
"老毛病又犯了。"周予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缆绳八成是锈断了。"
楚临的指尖开始发麻。密闭空间、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逐渐升高的温度——这些元素在他脑中自动排列组合成最糟糕的记忆。他机械地摸出药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楚临?"周予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你还好吗?"
楚临想说没事,但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汗水顺着鬓角滑下,在落地时他才惊觉自己的膝盖已经碰到了地面。
"操,幽闭恐惧?"周予的声音忽远忽近。楚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体塞进掌心——是枚齿轮,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
"数上面的齿。"周予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37个,我数过很多次。"
楚临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细密的齿槽。1、2、3...薄荷糖的甜味突然在口腔里扩散,他这才发现周予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23、24..."楚临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抬起头,发现周予正用身体挡在他和电梯门之间,手里攥着那台袖珍光谱仪。
"别担心,"周予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我修过比这更糟的。"
楚临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周予的睫毛在应急灯的微光下投下细长的阴影,看见他锁骨处随着呼吸起伏的纹身齿轮,看见他虎口上昨天沾到的墨水印——现在看更像颗星星了。
"为什么帮我?"楚临的声音嘶哑。
周予调整了下姿势,肩膀不经意擦过楚临的:"你知道红宝石轴承为什么要在特定温度下安装吗?"
楚临摇头。
"因为金属会记忆。"周予的指尖轻轻敲打着齿轮,"在正确温度下安装的轴承,寿命能延长三倍。"他顿了顿,"人也是。"
电梯突然震动起来,灯光闪烁几下后恢复了正常。机械运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轿厢开始缓慢上升。
"救援来了。"周予站起身,顺手把楚临也拉起来。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腹有长期接触金属留下的薄茧。
楚临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周予的眼睛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灰蓝色,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你的助听器。"周予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擦过楚临的耳廓,"刚才碰歪了。"
那一瞬间,楚临确信自己听见了某种声音——不是通过助听器,而是直接振动在鼓膜上的、某种金属共振般的嗡鸣。他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电梯门打开时,刺眼的光线让楚临眯起眼睛。保安和维修工围在外面,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周予应付自如地解释着,顺手把楚临挡在人群之外。
回工具间收拾东西时,楚临发现自己的笔记本被翻开了。在记录零件编号的那页空白处,有人用铅笔勾勒了一个精巧的齿轮图形,旁边标注着"37 teeth"。
他合上笔记本,听见周予在走廊哼着《月光奏鸣曲》的调子。阳光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明亮的界线。楚临站在阴影里,突然很想知道跨过那条线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