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于海》雪野芽

12、七天

　　唐离回到民宿，阳光已经晒到庭院。
　　遮阳瓦棚前的左侧墙角，摆放着多盆翠然繁茂的绿植，其中夹杂着几朵红艳的花，男人正拿着浇水壶弯身站在旁边浇水。

　　阳光落在他身上，倒有种养性的清润。

　　“靳如司。”她开口叫了他。
　　斜前方的男人身形一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直起身，转过去面对唐离，笑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靳如司那瞬间有种心骤然一颤的感觉，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叫出，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

　　唐离走过来，将狗绳递给他，脸上挂着一抹淡笑，“月牙交给你了，多谢。”
　　靳如司含笑看了看她，伸手接了过来，却没有说话。

　　唐离似乎也不在意，只是弯下身，伸手摸了摸月牙毛茸茸的头，“再见了，小月牙。”
　　她的语气放柔了许多，或许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从容。

　　月牙摇晃着尾巴，冲她露出一排利齿的笑牙，看着憨憨的。
　　唐离又对它笑了一下，才直起身，看了靳如司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很淡，好像只是起身的不可避免，不带任何留恋，甚至没有告别。

　　可靳如司现在却没有陷入惘然的时间，他知道她刚刚是在对月牙告别，这最后一天仅剩下来的时光，她都不会再来遛狗，而他也就没有任何和她产生交集的借口。

　　没有时间了。

　　“唐小姐。”靳如司对着她纤薄的背影叫出声。
　　有结伴的客人从民宿大堂踏进庭院，唐离在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时转身，靳如司在起落的说话声消散于庭院中时，问她：“你知道夏夏为什么总想靠近你吗？”

　　唐离皱眉看着靳如司，有点没搞懂他突然来这一句什么意思，但靳如司显然会告诉她。
　　他将浇水壶靠在盆栽相挨的中间，牵着月牙朝她走过去，脸上清风霁月的笑容从未放下，“因为她喜欢你，想和你交个朋友。”

　　唐离似乎听出他话里有话，淡笑反问：“所以呢？”

　　“所以，其实你有时候真的不必探究我有过多的心思，我的想法和她一样单纯，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出来旅游，一个人自在，但也不代表和其他人一起不惬意，快乐一向富有感染力，说不定你试试和别人一起能获得更愉快的旅程体验，你觉得呢？”

　　唐离上下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几秒才说：“你说得对。”
　　这不是敷衍，而是平常的认可。

　　她早就说过，靳如司这个人，说的话一向能被正确的事实认证，但对她而言，行不通。

　　她就是喜欢一个人旅游自在，就是没那个心力去尝试在路上和别人一起，不是嫌和别人一起麻烦，而是嫌自己给别人带来迁就的麻烦。

　　她旅游一向不做过多的规划，也不按部就班的打卡，只在意当下的想法，走走逛逛到哪算哪。
　　她认可和旅游中投缘的人一起旅行的确能带来不一样的体验，可一直在一起就会限在一个规划里，如果她当下就想去某个地方逛逛呢？如果在大家都急切地朝某个景点赶去，她就想歇一歇呢？

　　谁该迁就谁？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困扰，她宁愿一个人，何况，在她的内心深处，舒适圈永远是自己一个人。

　　可靳如司听到她这话，内心却按捺不住了，表面仍是不动声色的缓缓问：“所以，唐小姐不考虑考虑我吗？”
　　唐离：“？”
　　“你说什么？”她是真的有点没搞懂靳如司话题的跳跃，她还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劝诫她尝试和别人一起旅行。
　　“我的意思是——”靳如司直视她永远窥不见真实情绪的深黑瞳仁，“你可以考虑考虑我做你的导游？当然只为你一个人服务。”

　　唐离笑了，原来铺垫半天，他的想法在这儿呢。
　　有一句话他又说对了，她的确不想去探究他的心思，因为——

　　“我没兴趣。”唐离对他说完，转身就走。
　　“唐小姐真的不考虑考虑吗？我真的能给你带来更多的便利。”靳如司的声音轻扬在庭院里，可踏进大堂里的女人头也不回。

　　唉。
　　靳如司叹了口气，是真的有点没招了。

　　她果然最像雪山顶峰盛开的雪莲，无论在寒气四溢的山间怎么走，都离她非常遥远。

　　怎么办？月牙。
　　靳如司蹲下来，挠了挠小狗的下巴，忽然失落起来。
　　如果她走了，恐怕我得被自己折磨死吧。

　　-

　　唐离昨天下午晒着太阳走了那一路，已经深刻见识到了这里紫外线的杀伤力，昨晚回到民宿她硬是敷了张修复面膜才得到点心理慰藉。

　　所以今天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她打算先去镇上逛逛，买一顶遮阳帽，再买一两条长裙，能让太阳直晒的皮肤面积少点。

　　永远把重要的事放在前面做完，是她的习惯，只要手上有活心里有事，她都会把吃饭排在最后面。

　　梅尼小镇上一如既往热闹，游客在街上来来往往，街边小店虽各色各样，但卖的东西大多相似，各种贝壳海螺手工艺品、度假风格的精品小店、装修别致的明信片小屋等。
　　每家店内都有游客在逛。

　　唐离在一家商品齐全的精品店里买了一顶大帽檐的卡其色遮阳草帽，设计镂空透气，草檐细碎而不糙乱，头下一根黑色编织绳环绕，打了蝴蝶结垂吊，很简约的法式风格。

　　她戴着这顶帽子出来，脸上感觉不到一点灼热的阳光直晒。
　　很好，很满意。

　　接下来，她又逛了几家服装店。
　　服装店内的夏季女装清凉，海边小镇大多还是度假风格，可唐离一路扫下来，长裙颜色鲜丽的多，素净的款式好几家店却又都大同小异，显然很容易撞衫没有特色。

　　唐离逛一圈下来，一条也没有看上，肚子却饿扁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去吃个饭，却忽然看见一家玻璃橱窗后摆着两个女模特的小店。

　　左边模特穿着一条纯白长袖长裙，袖口及系带的胸口和裙摆都绣有红蓝花纹，右边模特也是穿着一条长袖长裙，不过是米白色波点的，收腰系带，有点偏法式温柔风，布料轻薄微透，看着就觉得凉快，别说穿上了。

　　唐离走进了这家小店，门是大开着的，里面却没人。
　　她朝店内扫了一圈，店内装修复古，被天花板的嵌入式暖白灯照得明亮，衣服全挂在两侧墙前的长衣架上，大部分都是长短裙，风格偏复古、民族风、素淡那一挂的，颜色有的鲜艳却和谐，有的素净却还挺有特色。

　　没有人，唐离就自顾自拨开衣架上的衣裙一件一件扫过去，挑了起来。
　　没一会儿，前方照出她身形的门镜忽然被人推开，唐离以为那是试衣间，没想到却是道连接后屋的门，一个气质儒雅的老太太从里走了出来。
　　发白的头发盘起，耳上戴着的两小颗珍珠亮眼，穿着一件黑色半袖盘扣衬衫，脖颈和衣摆处都绣着墨绿色的蝴蝶花纹，很有国风的感觉。

　　老太太出来见着她，愣了一下，笑起来：“呀，姑娘，不好意思啊，我刚刚去关了厨房煲汤的火，一时离了店。”
　　说着人已经走到唐离身前，老人皮肤虽然流失胶原蛋白，肤色却还是偏白的，像化了点妆，人一笑时，整个人都和蔼亲切起来。
　　唐离透过那双清亮的眼睛，看到了老人的睿智。

　　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她奶奶是撑起整个家庭的女人，在那些与她打交道的人眼中，都认为她是个不好招惹的凶神，可她知道，那些斗不过她的人只是不愿承认她的智慧，也就只能用凶神来抹黑。

　　“没关系，我就随便看看，您不用管我。”唐离很快回过神，朝老太太一笑，又侧过脸去慢慢挑选。
　　老太太边仔细看了看她，边应道：“好好好，姑娘你慢慢看，我就在前面柜台后坐着，有喜欢的你就叫我。”

　　-

　　凌越把客人送到民宿。
　　刚准备去乘电梯叫靳如司一起回家吃饭，就看到电梯下降，停在一楼打开，然后他靳哥通身倦懒的走了出来，低头揉着太阳穴的样子，像是没睡醒。

　　凌越扬笑走到他身边，“靳哥，我刚想上去叫你呢。”
　　靳如司抬头扫了大堂一圈，除了前台江姐正为两个客人办理入住，再没其他人影，连月牙都没出现在他眼里。

　　不过这小家伙，他出现都没见着它闻着气味蹦跶过来的身影，估计是睡了。

　　“靳哥，你找啥呢?”凌越顺着他的目光也扫了一圈大堂，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扫什么。
　　“没什么，走吧。”靳如司收回眼，两人和江姐打了个招呼就出了门。

　　凌越虽然二十二岁了，但脸长得挺奶的，看着人也显小，又加之他少年心性明显，老是让人误以为未成年。
　　之前他的朋友还总说他长得娘，气得他去剪了个寸头，但也仅仅是人还看着精神十足了些。

　　脸还是那张脸，脾性还是那没心机的单纯模样。
　　这样的人，要么是未涉世，要么是涉世被保护得很好，但凌越十几岁就出来混迹，心性却没坏，很显然是后者。

　　他走在靳如司身侧，开心得不要太明显，“靳哥，阿奶今天做了可多好吃的，刚刚还给我拍照片了。”
　　两人从小巷转入街道，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靳如司故意笑着问:“那你怎么不给我看看？”
　　“那不行。”凌越笑嘻嘻地偏头看他，“得保持神秘。”
　　靳如司笑了一下，有点被他的纯真感染了。

　　“对了，家里最近缺什么吗？”
　　凌越一听他这样问，就知道他要买东西，靳如司帮助他们的已经够多了。
　　他忙说道：“不缺什么啊，你也别总想着给阿奶买东西了，你才送给她珍珠耳环没多久。”
　　想到这个，凌越又弯唇笑了，“阿奶可喜欢了，最近天天戴着。”

　　他去看靳如司，男人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话。

　　凌越总感觉他靳哥这两天和以前不一样，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于是直白的问道:“靳哥，你这两天咋了？”

　　街上游客的说话声此起彼伏经过耳畔，靳如司在烈阳下侧过头，皮肤白得有点失血色，“我怎么了？”

　　“我咋知道？反正靳哥——”凌越看着他这张没休息好的脸，奇怪地说:“我感觉你这两天特忧郁。”
　　忧郁？
　　靳如司笑了一下，侧回头去。

　　凌越本还想再问，可看到自家旁边开着的花店里，美女店长站在玻璃橱窗后修剪花草，冲他笑着扬手打了个招呼，眼神却是望向“靳老板”。

　　凌越当即笑了起来。
　　马上到家了。

　　他扭头大步朝左前方走去，转身一下跳进敞开的玻璃门，看到老人站在柜台侧的身影，拔声喊道:“阿奶，我和——”
　　话声戛然而止，凌越看到凌阿奶斜对面，掀帘走出试衣间的女人呆住了。

　　因为他的声音太嘹亮，一下让前面的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靳如司走到门前，见他不动，抬眼朝店内看去，正好和唐离看过来的对视上，双方脸上都闪过一丝诧异。
　　“你、你不是那个——”
　　靳如司抬脚走进，打断了凌越的语无伦次，笑意深测，“唐小姐，这么巧。”

　　对对对。
　　就是那个在民宿里问月牙是不是靳哥养的女人，江姐还叫她“唐小姐”。
　　凌越往后看了一眼靳如司，发现他似乎又神采奕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