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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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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鱼!”
“周鱼!!!!!!”
呼喊声渐渐传来,周鱼转过身,嘴里的烟还没抽完,蹙着眉头:“你怎么来了?”
我拍着胸,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妈……她出事了……”
话还没说完,周鱼已经拔腿朝着家的方向疯狂跑起来。我喘了一口气,转身跟了上去。
等我赶到时,周鱼已经背着他妈在路口拦车。他一辆辆地拦,不管不顾,直接冲到马路中间,不要命一样用身体去拦每一辆车。可那些人却都视而不见,甚至加快速度冲过,生怕被沾上。
“周鱼,有车!”我喊着,着急忙慌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喂,来接我,给你五分钟,来不了就他妈滚蛋!!!!!”
五分钟后,司机在马路边停下,冲着我招手:“小黎。”
我也冲到马路中间,拽住周鱼往车上拉,周鱼望了一眼司机,停下动作,以一种陌生的奇异的眼神盯着我。
“看我干嘛!上车去医院!!!”我也慌了。
周鱼抱着他妈坐上后座,我也冲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去人民医院!”
“好。”司机转动方向盘,一脚油使劲儿往前冲。
周鱼他妈最后稳定下来,暂时没了生命危险,只是情况仍然不好,要一直住在ICU里面用钱吊着一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周鱼那个样子,慌得好像天塌了,整个人蜷缩在医院走廊铁椅子上,抱着膝盖,摇摇欲坠。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轻声安慰:“会好的。”
周鱼没说话。过了很久很久,我再次问他:“周鱼,你饿不饿?已经晚上了。吃点东西吧。我刚刚让司机去买了粥,吃点吧。”
周鱼还是没说话。
我伸手去拉他,他却偏过头去,手也缩到一边,开口,声音沙哑:“黎白,你知道吗,我爸去找那个建筑公司老板要钱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我们两个就坐在公司门口,坐了一整天,用喇叭喊了一整天。可是没人理我们,没人帮我们。我眼睁睁看见那个老板坐在车里,我们使劲儿拍着车窗,他却连窗也不开一下。那个时候,我只看见了那个司机……”
说着,他突然转过来,他盯着我,是一种夹杂着微妙厌恶的失望,眼眶很红,裹着厚厚一层水,但没落下泪,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眼睛里死去。
“黎白,这就是你接近我的原因,是不是?”
我沉默了。
他眉头拧得紧紧,死死盯着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想要什么?我同意拆迁,让你家又能顺利进行项目大赚一笔,还是在看见我的贫困时,获得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现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一向被周鱼评价为能说会道能气死人的我的那张嘴,此刻,却闭得很紧。我的脑子甚至停下了思考。愣愣地,接受着来自周围的一切。周鱼说的那些话,应当让我难受、尴尬、慌乱。此刻我却毫无反应。只觉灵魂从身体里被剥离,失去了感受。我什么都没说,站起身,转头往外走,坐上车,回到了家。
黎树申就坐在沙发接着电话:“他同意了?好好……拆迁款还是按最低的给……好……那尽快动工……刘局长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好……”
等结束,我还傻站在门口。黎树申转头望我一眼,难得的,脸上带了些温情,说话声也不急不缓:“回来啦?吃饭了没?”
我只问:“堕井村的事情解决了?”
他点头:“嗯。之前那个钉子户终于同意拆了。其实他不同意也没关系,工期不会耽误,只是强拆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现在可以省掉……”
明明,我应该替黎树申高兴。这是我从小,最常做的事。竭尽全力地帮他解决问题,在解决不了时,也拿出好成绩哄他开心。此刻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一起吃饭吧,阿姨今天做了你爱吃的。”黎树申说。
我低下头,只觉得世界地转天旋:“我不饿。”
我没再回那个老小区。我没那么多的勇气。我和周鱼断掉了联系。
日子总还要过。我要过,周鱼也要过下去。派去医院打探的人回来说,周鱼母亲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周鱼却很少出现,只每天放学那会儿出现。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无从得知。我们不再是能互相聊天的关系,他也不会再给我带早饭。但莫名的,我开始担心起他的英语成绩。不知道下次考试他会考多少分?他会考进这个城市的前五名吗?他会读到他想要的大学吗?他会得到他想要的未来吗?
我欠了周鱼,我想,只要他得偿所愿,我愿意付出我最重要的那些东西作为交换。
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要来了。周鱼,祝你好在春天。
堕井村的拆迁日期定在三月一日,黎树申找的大师说那天是个好日子,宜动土。我偷偷地去了,躲在人群后面,看着挖掘机慢慢开过来,驶过那些麻木的脸。短短几个月,这里已经完全没了生气,明明才过新年,却灰尘扑扑,空得吓人。人群中一瞥,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他。他更瘦了,脸颊凹陷下去,眼下黑黑的,像是很久没睡好。他低着头,在一片喧闹尘土中转身离开。
“周鱼!”我开口喊出那个名字,推开面前的人,朝着他跑过去。可是人太多了,一个一个全都阻挡在我眼前,好不容易冲出来,周鱼已经不见。我转着圈找他,沿着小巷跑啊跑啊,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终于在一个转角,我被人逮住按在了墙上。
“你他妈跟着我干嘛!”周鱼的胳膊抵着我的脖子,咬着牙,分外凶狠,眼睛不知因为劳累还是困顿布满了红血丝。他比以前更加辛苦。
“我只是好久……没见你了……”我开口,却更加惹怒他。
“别他妈的跟着我!我说过了,不想再见你!!”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对不起!欠你们家的我会还的!”
“别说对不起!!!!”他真正被惹恼,一拳头一拳头砸过来,朝着我的脑袋,用了最大的力气。
我缩向后面的墙,紧闭着眼,好几分钟,周鱼才发泄完,大口喘着气。再次睁眼,是周鱼漠然的眼睛和血乎刺啦的手掌。他每一拳都砸在我耳边的红砖墙上,那坚硬粗糙的墙面,几乎将他的皮都刮了下去。
“周鱼。”我轻轻喊他。
但他只是盯着我,写满失望,后退着,后退着,慢慢消失不见。像空气消失在空气里,我抓不住。
我愣在原地,傻了很久才想起要跟着周鱼去医院包扎一下手,我又冲上去,追上周鱼,在他背后远远看着。他的手颤抖着,血一滴一滴落下大地,他的脸却坦然,回了家,打开水龙头,用冰水将那血迹全部冲掉。
我知道这样不行,转身跑到最近的药店,买了一大袋纱布消炎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跑回去,敲响门,把东西丢在了门口。
“谁?”
周鱼走出来,停在屋门口,捡起那袋东西翻了翻,他好像明白是谁送来的,转身将那些东西干脆利落地扔进垃圾桶,然后,进屋。而屋外水泥地上还滴落着他指尖流下的血,和那些墙壁上大大的用油漆画上的“拆”字一样鲜红、刺眼。
回家,阿姨正在做饭。
“我爸呢?”我将大衣丢在沙发上。
阿姨过来捡起,挂好:“在书房。”
周鱼还住在那个即将拆迁的老屋子里,这并不是件好事。我要帮他。
我小跑上二楼,在书房门口站定。清楚地听到了黎树申的声音:“嗯,拆迁款不忙发下去……先把工程做完,到时候以最低价发给他们,差价我们拿在手里……反正他们房子已经没了,这笔钱他们爱要不要……”
我定在原地,好像周鱼真的说对了,有钱人都没有良心。
我推门而入,对上黎树申略显惊讶的脸,他匆匆挂断电话:“好……就这样,就按我们说的做……我先挂了。”
他脸沉下来,将手机“啪”地摔在桌子上:“造反是不是!”
“你为什么不把钱发下去?按照规定,你就应该先发钱,再开工,难道你还没有我清楚这些条例吗!”我站在原地,将拳头攥紧。
“我看你是疯了!”黎树申一巴掌拍在书桌上,震耳欲聋,“黎白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教训老子!”
“我没有教训你,我只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可以有良心一点!你已经答应别人发拆迁款,为什么要拖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的钱挣得还不够多吗?多给别人一点又怎么了,这本来就是他们该得的!他们在堕井村住了一辈子,现在家没了,给赔偿不是应该的吗?你为什么要为难他们??或许有些人就指着这个钱救命呢!”
“黎白你是疯了是不是!你在跟谁说话!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子!”
“你也知道这样不对,怕听实话是不是?!!你也怕面对自己的良心吗?”我往前走,跑到黎树申书桌前和他对峙,“因为你的拖欠,导致包工头为了给民工发工资欠下高利贷带着全家烧炭自杀,你做了这样的事就不怕遭报应吗!我请问你,到现在,你有没有去看过对方的家人一眼,有没有去做点好事!你还要做多少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你就不怕,你唯一的儿子哪天出门被人撞死吗?还是说你连我这个儿子也不在乎,反正我死了你也可以再生一个!!!!!”
狠狠的一巴掌终结了我的话,将其打进了肚子里。我捂着脸,一瞬间有点天旋地转。
而黎树申倒是冷了下来:“我告诉你,黎白,你现在所有吃的用的,都是这些脏钱换来的,有本事,你就别用,死在外头去!”
“好。”我望着他,露出和周鱼一样的失望透顶的眼神,“我不会再吃你的一口饭,用你的一分钱!你什么时候给那些村民发拆迁款,我什么时候停止绝食。不然,你就得了钱,没了儿子。”
“呵,你装什么,演什么大义凛然!黎白,”黎树申伸出手指戳我的心窝,“要不是为了那个小混混,那个周鱼,你会来跟我闹这一出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还说什么做项目,你根本就是出去跟那个周鱼鬼混。你要是心真那么好,从小到大,你拿钱的时候也没劝过我做个好人啊,现在你管起我来了?”
我瞪住他:“你跟踪我?”
“是又怎样?”黎树申站起身,满脸冷漠,“我告诉你,既然你那么有种,要跟我绝食抗争到底,那就随便你。”
他摔门而去,楼下传来声音,“从今天开始,不准他出门,不准给他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他要死就随便他!”
我能够想出黎树申说这话时那张无情的脸。我瘫坐在原地,震惊比失望多得多。莫名的,我开始想,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拥有的东西都是有限的,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商人得到利益却没了心,周鱼有过很多爱,但是步履维艰,而我,有什么,又没有了什么?
一直以来,我对黎树申的那些期盼都成了笑话。
而如果我知道那是见黎树申的最后一面,我会不会又不那么激动,心平气和地劝劝他,将良知排序在对他的爱后?
但黎树申的报应来得太快,在我绝食的第四天,他被抓了。或许根本是他拥有的太多了,以至于过满则溢,他那些房子、车子、存款,他费尽心机得来的所有,全都被查封,一辈子的处心积虑,一张文件,还不是没了。如同因一张文件失去家的那些村民,他也被一张文件收回了所有。我没有力气,但还是撑着一口气,跑到拘留所去看他。我当然见不到。我就在外头站着,站一整天。这一刻我才发现,黎树申再坏,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后悔,后悔那天不该恶语相向、歇斯底里,我又恨,恨为什么黎树申是这样的一个人,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我再也无力支撑,晕倒在拘留所门口,再醒来,是在医院。旁边坐着黎树申的司机。
他说:“你有点营养不良,其他没事。”
我问:“你为什么还在?他都被抓了,没人给你发工资了。”
他很冷静,说黎树申早料到有这么一天,给我留了一笔钱,在国外的账户,留学的计划依然会进行,只是别再回来。他给我足够的时间考虑,做好选择,留在这里困在这里,或者永远离开。
我说:“他给的选择,倒是和他一样绝情。”
“你好好考虑吧。决定好了联系我。”他也走了。于是病房只剩我自己。
我望着那透明玻璃瓶的液体,没由来地烦躁,伸手将那针头扯出,翻身下床。医院里一股消毒水味,不好闻。我往外走,跟逃一样。偏偏在这最低谷的时候,再见了周鱼。他还是穿着那件校服,浑身脏兮兮的,脸也黑了一块儿,像是刚挖完煤。他似乎很累,提着一袋苹果,整个人都快要跨掉,偏偏脊梁还是挺直。
他瞪着我:“你在这儿干嘛?”